七道轮回

　　 皓月当空。

　　长寿村的一间小茅屋里，一灯如豆。人影憧憧，似有人在忙碌着什么。随着一声痛极的呼喊后传来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又一个婴儿降临人世了。我悬浮在窗外，怔怔地看着那个粉嫩的婴儿，我知道，那是我轮回的第七世，也是我所有等待的最后一世。

　　“阿烟，回来吧，你已经呆很久了。”师父明显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旋，我低头擦去脸颊上不知何时留下的眼泪，转身离去。

　　“师父，如果我这一世仍然没有等到我要等的人，那我会怎样？”

　　”灰飞烟灭。”师父冷冷地看着我，“连现在维持你形体的这口怨气都不复存在。”

　　其实这个结局我早已明白，从狂天为我而死的那天起。从我决定舍弃我百年的功力和千年的寿命，用七世的等待来使狂天复活的那天起，我就已经知道了。

　　我的尸身早已腐烂，师父用一根白骨和聚集其中的怨气幻化出我的形体。我用我残留的灵力来感知尘世中我肉体凡胎的下世。看着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着她一点一滴地长成风华绝代的女子，再看着她一天天地忧郁，直到死去。因为转世的我是尘世中多余的人，注定是没有姻缘的。
而等待是如此漫长而又如此地令人绝望。我在师父无奈的目光中希望了又失望，又再开始希望。

　　只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觉得灵力在一点点地消散，早已如霜的白发不时飘散到额前让我触目惊心。然后一次次地从那个让我无比熟稔的梦境中醒来之后泪流满面。

　　在夕阳的余辉中，狂天就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轻揽过我的肩膀轻抚着我的长发，爱怜地叫我阿烟，轻吻我的脸颊，就如同和最轻柔的杨花碰触。

　　记忆如飞雪般涌来。那时候，我和狂天还是一对无忧的少年……

　　我清晰地记得我们最初相识时他的每一个眼神和表情，脸上的温柔和眼中让人怜爱的落寂。

　　我们总会在夕阳的余辉中相依在村外的长亭,那时人无言 ，风无言，直至月无言。直到有一天狂夜披着一身的月光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个威武的中年男人先是打量了我一眼，仅是一眼，我已觉得遍体生寒。随后所有涌出的鄙视向我扑面而来。

　　“一个如此普通的女子？”他所有的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天儿，这个就是让你宁愿放弃武林中至尊地位的女子？”

　　我回头看狂天，他的脸上早已换上了一幅毕恭毕敬的神色。我觉得心在一点点碎裂开来。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如此地让我难过，他怎么能如此地让我没有尊严。

　　狂奔出去我没有回头，任凭嘴角流下咬破后渗出的血丝，任凭狂天在我背后不断地呼喊：阿烟，回来！

　　是的，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你的地位你的家族不会让你接受一个普通的村女,你娶的应该是各大帮派的千金小姐。让你的大唐官府让你的程咬金师父见鬼去吧，我不会再妨碍你锦绣的前程!

　　我的脸上早已凌乱不堪，长发散乱开来尤如风中飘舞的精灵。我抬头望向天空，如墨般的蓝，月光如水，只是流到我的心里，已变成了刺人的冰尖。那个如此晶莹，如此温柔的东西居然也能变得如此伤人！

　　地府。
　　“师父，我求你，收下我……”
　　“曲生烟，你本无魔性，又何苦如此呢？”
　　“师父，我已无为人的勇气，活在世上也是受人凌辱。”
　　“一入魔道，可是永无回头之日啊，你要想清楚！”
　　“我愿意，我愿意承担一切，绝不后悔！”
　　“那，好吧……“”阿烟，不要！”

　　昔日曾最温柔地抚过我心头地声音却在此刻响起，只是我现在的心上已布满了冰锥。我起身，却并不回头看他，觉得已有一股阴寒之气在体内流窜。

　　 “人魔殊途，你走吧！”

　　“阿烟，你真的不想再见到我吗？阿烟，我历尽苦难才找到你，阿烟，你不记得我们以前那些美丽的梦想了吗？你不想…………”

　　“住口，狂天，去做你的武林至尊去吧，你难道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爹对我的嘲讽和侮辱。而梦想，终究只是梦想……”

　　我咽下一颗泪，涩涩的，准备离去。

　　“阿烟，”我突然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回来，我求你！”

　　我慢慢地回身，近乎机械，触目所见，竟是刺目的鲜血。狂天已瘫倒在地，汩汩流出鲜血的胸前创口上，赫然插着我送他的那枝梅花簪。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扶起狂天因为长途拔涉又流血而变得很虚弱的身体，看到他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粗糙的皮肤，看到他破烂衣衫遮不住的触目惊心的疤痕。

　　“阿烟，……你回来吧！”
　　“你怎么这么傻，我已是魔，就算我跟你走，也是不会有结果的。”
　　“呵呵，不，……我们会有的，会有的，……阿烟，……我喜欢你笑，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好，”我努力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却发现怀中的人越来越轻。
　　“阿烟，在来世……”狂天的手握紧了那支梅花簪，胸前又不断涌出新鲜的血，头永远地垂了下来……

　　我的心在那一瞬那间突然停止了跳动，我觉得狂天只是刚刚睡着了，他曾经说过只有在我身边，他才会睡的香甜。我看到，我脸颊上的泪滴落下来在狂天的脸上和另一颗同样圆润晶莹的东西混到了一起，我挥了手，它落在我的手心。我看着它，就如同看到狂天。

　　师父告诉我狂天已被逐出了大唐，而且废去了武功，他已不能再投胎转世。而那颗眼泪，或许会感动人界的上天。

　　尘世中的时光又过去了十八年，尘世中的我又长了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我”每天坐在长亭里忧郁地弹琴，而我就会倚在柱上，静静地等待着夕阳的余辉。

　　在第三百六十一曲弹词声中，我看到了狂天。

　　他从夕阳的余辉中走来，剑眉星目，挺拔如昔。他站定，微笑着看着我。我轻轻地屏了气，只觉得眼前不知何时涌来这么多的雾气。我在等，等他叫我阿烟，等他轻揽我的肩膀轻抚我的长发，可他说的却是：

　　“姑娘，为何会弹出如此忧伤的琴声？”

　　我明白了，复活的狂天早已没有前世的记忆，只有唤醒他的记忆我才能和尘世的我合二为一，我轻叹了口气。突然，狂天微皱了下眉头，“姑娘，你这亭子里有很重的妖气。”

　　没等我醒悟过来，只觉得一道金光向我扑面而来。我忘记了，转世的狂天已是天宫的子弟。我觉得我的灵力如开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泄，我的身子越来越轻，随后一点点消散。朦胧中，我看见我在狂天身边翩翩起舞时漫天飞扬的柳絮，看见我决然离开狂天时，潋滟池中迅速颓败的白莲，看见狂天胸口不断涌出剌目的鲜血倒在我怀中时呼啸而来的风雪……
一声瓶子的脆响，那两颗相融的眼泪从我身上掉下来，一瞬间所有的绝望在眼前放荡地绽开。我闭了眼，却听到一声我百年来日思夜念的呼喊，“阿烟，回来……”

　　我微微地笑，我终于灰飞烟灭了，在我用七世的等待等来了要和我相聚的人之后。我只是不知道，尘世中的我会不会再孤单，因为“我”身上，没有我前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