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红月（三）

　　在我200岁的时候，父王正式宣布退位，我继任王位，成为龙族史上最年轻的王。那天，我穿着金黄色的长袍高高地立在王座之前，身边是高大狰狞的古代瑞兽。族人在我的脚下顶礼膜拜，他们单膝下跪，双手在胸前交叉，齐声高呼，秋水，我的王。声音强大而激越，在水晶宫内萦绕不散。舞天姬焚香抚琴，玄彩娥翩跹起舞。父王在我的身后微笑注视着一切，他的笑容苍老而凝滞。
　　在我270岁的时候，父王去世，再也没有人在我身后微笑注视着我了。水晶宫空旷而安静，我常常一个人在王座中一言不发地倾听，听春天凤凰在淡蓝色的天幕中展翅翩跹飞过；听夏天血珊瑚放肆地生长，铺满海底；听秋天微风在海面吹动最细小的涟漪；听冬天雪花一瓣一瓣融化在冰冷的海水中。空旷孤独的岁月在水晶宫内盘旋流逝，淹没过我的身体，淹没过我尖锐疼痛的记忆。族人都说我是一个寂寞的王。每天夜晚，我都会坐在黑夜的海边，海面上波光滟潋，人鱼唱晚。破碎的星光被夜风吹散弥漫，风中偶尔还有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樱花花瓣，落寞安静地栖伏在我的肩上。我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中有红月绝美的笑容，遥远而透明，如涟漪般荡漾开来。我固执地长久凝视着天空，直到凛冽的风吹痛了眼睛，痛得我泪流满面……
　　100年后，龙宫与人类的大唐官府间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战争。族人们以精妙的法术抵抗着大唐弟子猛烈的进攻。然而，作为法师虚弱的体质却他们在大唐弟子的剑下显得脆弱无力。明亮的刀剑将焚烧大地的火焰映照得光芒四射，死亡的嘶喊在呼啸奔行的风中传遍战场。每天都有族人伤亡的消息传递进宫中。碧绿色的血液汇集流淌，注入东海，我从苦涩深邃的海水中感受到族人巨大的苦难。终于有一天，我看见满身血污的族人踉跄地跑进宫中，跪倒在我的面前，悲怆地告诉我，王，我们已经全军覆没，无法再保护您了，敌人很快就会闯入宫中，请你离开，王……说完，他碧绿色的血液飞溅在空中，如同惊起的鸟群。大唐弟子撞击水晶宫大门的声音响起，沉重如天边轰鸣的雷声。凛冽的风锋芒毕露地吹过我的面宠，吹动我的长袍，我听见割裂的声音。我闭上眼睛，看到父王的面庞，他摸着我柔软的头发对我说，秋水你的灵力是族中最高强的，你是龙族未来的王；我看到族人在我的脚下顶礼膜拜，他们单膝下跪，双手在胸前交叉，齐声高呼，秋水，我的王；我看到锋利的剑芒，流血的杀戮，冲天的火光，破败的宫殿。一百年前，父王满怀希望地交给我龙宫的辉煌；一百年后，龙宫却在我的手中遭遇了灭亡。我感到无边无际蔓延的悲凉，还是深沉浓烈的绝望，绝望得让我想永远沉没在温暖的黑暗之中。
　　水晶宫几千年几万年屹立不动的大门轰然倒塌，大唐弟子涌进龙族传说中的宫殿，静立逼视着我。我看到他们颤动紊乱的眼神。他们出手了，剑势犀利凌人却缺少沉稳，我知道他们伤害不了我，我用最基本的法术击败了他们。他们惶恐慌乱的眼神投向了一位年轻的大唐女弟子，在她身上有他们全部的希望。她拔剑的姿态轻盈优美如翩跹飞翔的舞步。剑光流转。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眼神清澈纯净，明亮如同清辉流泻的星辰。一瞬间，时光的碎片在我面前纷纷扬扬地掉落，铺天盖地。我想起红月在我的怀中看漫天的落雪，干净的容颜，安静的微笑；我想起红月凝视的眼神，轻轻地说，来生还要在一起；我想起红月托着一生的记忆与幸福，相约在来生的找寻。喷薄的往事放肆地撕裂我的回忆，我感到深沉连绵的疼痛。
　　剑光流转。她的剑芒突然如同撕裂的朝阳般爆发出炽烈的光辉，映照着她面庞柔美的轮廓。她身形飞动如风中展翅的蝴蝶。我默默地望着她，平静地等待她的剑刺入我的胸膛，带着碧绿色的血液穿出。我想，那时候也许我就能去来生寻找红月。锋利的剑迅速地穿越我的胸膛，我看见自己碧绿色的血液滴落在水晶地面上，破碎如绽开的花瓣。恍惚间，我看见红月站在我的面前，绝美的笑容。我挣扎呼喊，红月，红月……她的笑容渐渐如同氤氲的雾气般模糊弥漫。我倒下去的时候，那块寄附着红月一生记忆与幸福的红色玉石从我的衣袂中飞落出去，在空中划出耀眼的痕迹，仿佛红色的伤痕。我忽然看见她眼中一幕一幕闪过的记忆，和迅速涌动的泪水，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哀伤。然后我听见她痛楚的声音，秋水，秋水，我是红月……我明白过来，但已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再多凝视一眼我思念了一百年的挚爱的人。我难过地微笑，对不起，红月，对不起，来生我们还是没能在一起。黑暗瞬间塌陷，我坠入永恒的黑色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