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梦

　　大雪在漫天飞舞着，对于一个浪子，疲倦了，却无家可归，也只好用身上仅剩的几百两银子，在酒店打发一夜。

　　夜里很沉寂，我期盼下雨，似乎雨夜更能衬托伤感，雨季更能宣泄惆怅，但……这儿从不下雨，老天从来不会哭，没有泪水，这儿注定，是个无泪的城市。一无所有，也算是了无牵挂吧，但为什么在这一夜，却辗转反侧？不习惯夜里的寂寞？不习惯，不再有人陪？我想着和她的一切，终于，视线模糊了……

　　大雪依旧漫天飞舞，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北俱是四季飞雪的，我独自一人在雪地上走着，有些漫不经心……北俱的花草是美丽的，但却带刺，无意的触碰，也就被扎伤，鲜血涌出，溅落，立时和冰冷的雪融化在一起……我俯身轻抚已被染红的雪，却无意发现，原来这雪，早已被染红，早已被另一滴血染红，而这两滴血，融化在了一起……

　　抬头望去，远处，躺着一个少女，银白的头发，已然奄奄一息。佛祖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作为佛门弟子，我不能袖手旁观，不能见死不救，纵然……她是魔族弟子——盘丝岭的人。

　　我用我佛慈悲救活了她，她却仍然昏迷不醒。人魔从来是势不两立的，我救活了她，但或许，下次我们再见面时，她会杀了我，但，我认为，我救活她，是对的。

　　我把她安置在客栈，付了房钱，便转身想要离去，但……一阵莫名的感觉涌了上来，那样牵肠挂肚，是不舍？还是，我已爱上她，离别的伤痛？我不敢想下去，我感到惊恐，我竟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女这样把持不住，竟对她一见钟情。但我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人、魔相恋不会有结果，门派的斗争，三界的对抗，注定，我们一开始就站在敌对的双方，我们身不由己，我们无能为力……更何况，此时此刻，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不知道是谁救了她，甚至，在她的脑海里，在她的印象中，根本就没有我的影子，没有“水云”这个名字。

　　我是化生弟子，佛门中人，更不应该有爱。我不允许自己再在这里多停留一刻，或许多停留一刻，便会多一分不舍，多一分怅然。但我仍然选择留下，不是在她身边，而是住在隔壁，静静地，默默地守护她，照顾她。我不打算让她知道是我救了她，因为我怕，我怕我会更无法自拔，或者说，我怕受到伤害，怕自己一直摆着英雄的姿态，到头来，她会不屑一顾。我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会陷得这样深，是盘丝人的天生丽质，是她眉宇间散发的动人神情，还是……？

　　那天我起得很早，我知道她一大早就离开了，我很欣喜，因为她的伤势终于好了；我又很怅然，因为我不知道今日一别，我们多久才能再见，或许，这会是永别……我轻轻推开她的房门，一股香气弥漫开来，那样让人沉醉，让人神魂颠倒。床榻被弄得整整齐齐，我独自坐在床上，开始想她，想那飘着大雪的北俱，想她美丽的脸，那样娇媚，让人想呵护。我开始决定面对，有些事是不可以逃避的。但，当我决定面对，决定对她道出一切的时候，她却已经不在了，不知身在何方，留下的，只有一串珍珠链，静静地，躺在地上……我轻轻捡起那串珍珠链，我不知道这是她有意留下还是无心遗失，但至少，这会是我想她的理由……

　　我又过着和从前一样的生活，天天做师门，打怪的经验，学习技能。但，在我的生命里，似乎确然少了什么，说不上来，却又割舍不下。或许我的世界，从某个时候起，便再不可能回到过去。是否暝暝之中都早已注定？是否有着什么力量在牵引？不知不觉，又来到这里，又来到北俱，同样的景色，怀揣着同样一颗心，用同一种步伐来到这里。是否触景就会生情？那我宁愿从此麻痹，是否想念就会伤心？那我宁愿从此放弃，不再又回忆！

　　火红的太阳升起来了，仿佛它是来趋赶严寒，来融化冰雪的，但，北俱的雪是终年不化的，它用它的光和热来铺洒，也只是徒劳。它不该来这儿，正如我不该来这儿。但，茫然不知，其实，我已在这儿站了一天一夜。雾气渐渐消散了，不远处，一个身影依稀显现，那样熟悉，又那样迷蒙……我认出是她，迷离的身影与心中的轮廓是那样吻合。但我不敢上前，因为我不确定当她见着一个陌生人会是什么样的态度，或许我们会成为朋友，但或者，他会杀了我……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自以为在她美丽的外表下不会藏这一颗丑恶的心。但或许人、魔终究是敌对的双方，那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我正沉思，她却转过身来，对我浅浅一笑，“好呀，我们组对一起练吧！”

　　我有些魂不守舍，隔了半晌才支吾了一句：“好呀。”那样出乎意料，我们这样认识了。那时我才知道，她叫“萧萧”。

　　一直以来，我都将那串珍珠链珍藏在行囊里，我不清楚我是否应把它交给她，我知道我应该物归原主，但我怕连这唯一想她的理由也失去，在我决定面对的时候却无法面对，没有理由面对。我依然决定把它交给她，毕竟它不属于我。我故意拿着那串珍珠链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这串珍珠链怎么会在你那？”她惊奇地问。

　　“我在客栈捡的啊，有什么问题吗？”

　　“这串珍珠链是我丢失在客栈的。它对我非常重要，还给我好吗？”

　　“恩，既然它对你很重要，那物归原主吧！”

　　我把珍珠链交给她，她双手握住，放在胸前，低着头，我知道她在憧憬着什么，在祈祷着什么。

　　“他是谁送你的吗？对你那么重要？”我很想了解关于她的一切，虽然我常说：“我对别人的事，没兴趣。”

　　她低着头不作声，风轻轻牵动她的银白色长发，那样妩媚。终于她应了一句：“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的。”我听得出她应得很牵强，那句“朋友”说得那样言不由衷，我知道那个人在她心里住了很久，因为，她很在乎。触到了她的伤心处，我知道她已无心再打怪练级了，便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们回长安吧！”

　　“没事，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说完，她转身走了，影子映照在夕阳下，我看到的，只有伤感。

　　我独自回到长安，但我不知为什么会那样牵挂那飘这大雪的北俱……

　　从来不知缘分是什么，解释不清缘分是什么，但是否，这总会不言而喻？我不清楚那天自己为什么会飘到盘丝岭，我只知道，在乱草丛中，我又捡到一串珍珠链，和从前那串一模一样。我认出这一定是她的。或许，这，就是缘分……

　　我再也暗耐不住，我决定把那串珍珠链交给她，我决定对她说出“我爱你”，不管，她是否会拒绝。我于是又来到北俱，虽然我不确定，她是否依旧在这里，但是，我决定等……

　　她还是在这儿，一个人独自坐在雪地里，看着夕阳，留给我的，依旧是和背影，但我感觉，这，似乎已经足够了。

　　我轻轻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然后相视一笑，笑得那样腼腆。隔了许久，我终于鼓起勇气，抓住她的手，将那串珍珠链轻轻交给她，

　　“萧萧，我爱你！”

　　她笑了，笑得那样欣喜，没有说什么，只一头扑在我怀里。我紧紧将她搂住，我知道她感到了幸福，那么靠近，又那么短促，我多么希望刹那会是永恒，但毕竟，永恒的幸福，我不能给……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揣测不出它的真谛，但我知道它来时你会被牵引，被束缚的感觉，人是幸福的……我们这样相恋了，以后的日子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我尽量使她快乐，因为看见她的笑，能够使我快乐……

　　是否在恋人看来，一切都是美好的？因此才会这样期盼天长地久，期盼永远？

　　那天又是在凤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跟那串珍珠链这么有缘，总之，它再一次被我在凤巢捡到。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想如果能够一起并肩坐在北俱的雪地上，看着夕阳，伴着同样的景色再把那串珍珠链交给她，会比较诗意，比较浪漫一点。但，每当我邀她去北俱，她总说不愿意去，我知道，她不愿意伤害我，因为她到北俱想着的，不是我，而是她心里住的那个人，但我也知道，其实很多次，她都一个人偷偷地去那，因为每一次，我都跟在后面。我都没有说破，因为我认为，伤心过后，她会回到我身边……

　　这一次依然，她又独自来北俱，静静地，坐在雪地上。我也还是跟在她身后。终于我站了出来，因为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永远走不出那阴影，我永远摆不脱那迷恋，这样，于她于我，都没有好处。所以我走了出来，静静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我们只是相视，却都没有开口……

　　许久，我终于脱口而出：“萧萧，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或许世界上没有永远，所以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嫁给我吧！”

　　我把那串珍珠链递到她手上，她接过来，低着头，哭了……我想她意识到了不能在逃避，我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天，她对我道出了一切。在她心里住了很久的那个人，叫玄月，是个神天兵，他们是在北俱认识的，这就是她为什么常来这的理由；他们曾经相爱过，那串珍珠链，就是他送的，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这样珍惜那串珍珠链的理由。但几年前，他一句话没留，消失了……

　　哈，我觉得有些荒唐，神、魔相恋似乎比人、魔相恋更荒唐，但，不可否认，这，是事实。我想要抚平他给她的痛，我能做的，只有给她幸福。

　　“嫁给我吧，萧萧，嫁给我吧！”

　　她抬头看看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我很高兴，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我感觉就算把世界交给我，我也不换……

　　她一向沉默寡言，我亦如此，因此我们常用眼神交流，即使彼此不说，也能够懂。曾经一厢情愿以为，这，会是心灵感应……

　　那天依旧飘着大雪，我独自在布置新房，她跑进来，眼眶红红的，我看出她哭过，但彼此依旧没有开口……许久，我终于问到：“他回来了？”我问得很平静，或许正是这种平静让她不知所措了。因为或许我会大发雷霆，然后和她大吵一架后离开她，这样便不会另她难以抉择。但我没有，很平静，我等这她开口……她低头没有说话，或许，是默认了。

　　我表现得很强硬，一向不善言辞的我这次居然会表现得这样强硬，连自己都觉得吃惊。或许正是因为爱太深，所以更怕失去。我拉着她的手：“萧萧，我爱你！”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相视，然后扑到我怀里，哭了，那天我知道，那串珍珠链，又丢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马虎大意，但我清楚，就算这串珍珠链从她手中遗失千百次，让我踏遍千山万水，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寻，我也愿意……但，这次，我四处去找寻，找到它的人，不是我……

　　那天她主动约我去北俱，我去了，因为我找不到不去的理由，纵使我预感到，我会失去她……

　　我到那时她已站在那片雪地上，留给我的，依旧是个背影，这次，我却感觉不够。

　　我看到她又戴上了那串珍珠链，有人替她寻了回来，但那个人，不是我……

　　我走过去，依旧是相视，但这次，她先开口。

　　“他……回来了……”

　　“所以，你决定要走？”

　　“云，对不起。”

　　她低着头，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不清楚她是否流泪了，但至少，我是伤心了。一直以来，我都将她珍藏在我心里，我不清楚我是否应把她交给他，我知道我应该尊重她的选择，但我怕连这最好的爱她的理由也失去，在我面对幸福的时候却无法面对，没有机会面对……但，有些东西，终究不属于我，我没有权利去抉择……我没有开口，只抬头看她，看她眼里的我，好模糊……

　　她用手握着那串珍珠链，“他走后，这就是我想他的理由，当第一次它遗失时，我以为我和他的缘分尽了。你把它交给我，我会以为，这是新的开始，但，你三次交给我，它三次都从我手中遗失，这次，又是他……”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是我们的缘分也尽了，还是，我们从来就又缘无份？你走吧！”

　　一句“你走”，变成我锥心的痛，但，没有结果的纠缠，不如放手。我认为放手，我会比较好过，彼此会比较好过……

　　分手的最后她终于哭了，走之前这滴眼泪，让我知道她心里有过我，这，是不是最好的安慰？

　　我依旧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依然揣测不出它的真谛，但我却知道，它走时你会被刺痛，被抛弃的感觉……我的心真的受伤了……

　　风呼呼地吹，在我听来，却那样像是嘲笑，嘲笑我的愚昧；像是讽刺，讽刺我的无知……仅仅是一阵风也就罢了，却为何如此永恒？仅仅是一个梦也就罢了，偏偏如此真实。

　　我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大雪覆盖了我一身，却并不觉得冷，其实心，早已凉了……

　　我独自站在雪地里，我想跑，却无力去追寻；我想逃，逃出这阴影……渐渐地，一切被拉远了，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