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逝

　　“紫竹侠”是江湖朋友对我抬爱的称呼。我原名陆启轩。

　　17岁那年我在流沙河边大败天兵飞剑，而扬名江湖。此后便削紫竹为剑，不是自持武艺高强藐视武林，我以为钢铁为剑太冰冷、太过锋利，伤人于无情之中，草木皆是有情之物，以此为剑，其剑法也必生情，此其一；其二，比武的精髓，不在于比兵器的厉害，也不在于结果如何，关键是武技、武德的较量，以何物为兵器已不重要。因此，“紫竹侠”三字从此传遍江湖，至于我的真名反知者甚少。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初，春意昂然，生机勃勃。

　　我来到了长安挑战第67位对手——武馆掌门王武。

　　20年前，我两岁，父亲陆萧然应紫衣盗之邀，远赴长寿郊外比剑，因他的宽厚、仁慈，原本略占上风的剑法，与以阴、毒、狠著称的紫衣盗，打了个不相上下，在第三天的傍晚，紫衣盗求胜心切，不惜以性命相博，父亲最后倒在了他的剑下。见过那场比剑的人，都称那是场武林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经典之战，尤其佩服父亲的武德之高尚是无人能及的。输了就是输了，父亲输在了将最后那可直取紫衣盗性命的一剑在途中突然硬生生的收回了，父亲没有错，江湖就是如此残酷。10年后，我立下誓言，要在父亲25周年忌辰之前，挑战完百名武林泰斗，并在祭日那天，在他的坟前让紫衣盗甘拜下风的败在我的剑下。

　　长安，好一座气势宏伟的帝王都城，我心头的仇恨没有被丝毫的化解，胸中的斗志没有丝毫的减退，也许选择来这里挑战本身就是个错误。

　　决战前夜，月黑星稀，白天热闹的大街，早已冷冷清清，路上少有行人。多年的江湖流浪生活中，今夜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每遇这样的夜孤独之感便自心底涌出，于是，我朝着城中人声鼎沸、灯火最亮的地方——长安歌坊晗香院寻去。

　　我包下了晗香院中的欣颐阁，想借这里的嘈杂驱赶心头的寂寞。当惜玉姑娘的出现，我发觉自己又一次的错了。看着这位如出水芙蓉般的京城佳人时，不觉一颤，一种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莫非造化弄人，如此清新脱俗的女子竟沦落在烟花之地，二十多年的孤独难道是等待她的出现？我不禁茫然了。

　　整个晚上我是伴惜玉的琴声饮酒度过的，无须言语，在琴声中我读懂了欣颐的孤寂、辛酸、无奈。美妙的琴声给了我温暖，也唤醒了那颗冷漠多年的心。原来世间除了兵器的碰撞声，竟有如此天籁之音。

　　佳人、美酒、妙曲相伴，一生一次已足已，我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在离开晗香院前，我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风月场终究不是她最后的归宿，我决定替这位萍水相逢的女子赎身，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

　　我告诉惜玉这里不是你久呆之地，我要给你赎身，她那面若桃花的俏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陈妈妈得知我要替她赎身，惊恐万分的说道，惜玉姑娘可是我们长安城中第一名妓，其琴技更是都城一绝，赎走了她就等于买走了整个晗香院，你出多少银子我也不答应。

　　我掏出一万五千两银票，逼视着陈妈妈冷笑道，这是一万五千两银票，嫌少的话再搭上你这条命。陈妈妈抓起银票，丢下卖身契，诚惶诚恐的跑出了欣颐阁。

　　我将两千两银票和卖身契递给惜玉，她凝视着我手中的东西，没如我所愿的伸手接过，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噙满了泪水，看得出她在努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很久，她才悲凉的说道，你把它收好，既然你赎了我就是我的新主人，别丢下我。此刻，我感到心头的仇恨、胸中的斗志都被化为乌有，心里一阵阵灼痛，强装冷漠的对她说，我是个过了今天不知明天能否看见日出的江湖游侠，跟了我你再也过不上宁静的生活。说完，我向门口迈去。

　　我强迫自己尽快离开这儿，怕我瞬间后会改变主意。惜玉冲上前来，拦住我的去路，直视我的眼睛说道，自我进晗香院那刻起，我就没了自尊，就不知廉耻，只有你尊重我，为我赎身，既然你怕我跟随你而玷污了你的名誉，那么就让我用鲜血来偿还。

　　惜玉举起袖中的剪刀往胸口刺去，我不由自主的夺下了剪刀，忍不住抱住她瘦弱的身躯，吻着她粉藕般的嫩脸，任由感情的潮水吞噬自己，沉醉中告诉她，在见到你的那刻，我就喜欢上你，赎你出来就希望你以后能幸福。惜玉欣喜的说道，只要你不丢下我，能伺候你，我已很知足了。我带着歉意的说道，惜玉，你跟着我，就不能再过平静的生活了，而且现在我还不能给你名分，还要委屈你在欣颐阁暂住些日子。惜玉深情的说道，你都能不计较我的过处，我还在乎什么。

　　我决定为了惜玉留下来，陈妈妈得知我们要在欣颐阁继续住些日子，惊讶之后是满面欢喜，高兴的连声道谢。

　　为了惜玉，我临时退出了第二天的比武，同时还放弃了继续挑战的念头，唯有对父亲的承诺没有放弃。不是我学艺不精，也不是胆怯，更不是怕输不起，是我的心中有了爱，有了爱就有了牵挂。比武场上是忘我的生死较量，容不得丝毫的分心，带着牵挂上场，在心理上便输了半分，再精湛、厉害的剑法在牵挂中使出，出手时就多分犹豫，少份洒脱，下手便会留情，对敌人容情便是置自己于危险之中。常人是看不出其中的细微变化的，尤其在与自己武功相当的人较量时，这点往往是胜负的关键。如果让我抛开牵挂，冷血铁心的上场，我做不到。与其束手缚脚的勉强支撑，不如抛开一切来个痛快的生死了断吧。

　　我在长安的所作所为，仅半天时间，便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有人说我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更有甚者说我沉迷酒色自毁前途。既便如此，我仍不后悔为惜玉所做的一切，我甘愿为她付出，人生在世几十年，得一知己何其难。

　　日子就这样在我们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中飞快的流逝，我每日除了去境外的树林练剑，日落回欣颐阁饮酒、听琴、闲话人生，也常常陪惜玉去东海湾泛舟、花果山踏青、方寸观日出、化生寺祈福，普驼山、长寿村、建邺城等地更是留下了我们不少的欢声笑语。我出门练剑时，惜玉就在阁楼上填词、谱曲或做女红，兴致好时也会为晗香院的客人弹奏几曲，这是何等惬意的日子。面对惜玉我常倍感愧疚，我知道她很想堂堂正正的做我的女人，很想有个属于我们的家，哪怕只一天，而我却不敢轻易满足她这个愿望。

　　转眼间已是贞观二十六年秋，父亲离开我快25年头了，随着与紫衣盗的比武之期的逼近，我越来越来焦虑，每天除了更勤的带着惜玉踏遍长安的山山水水，便是在她优美的琴声中饮酒驱忧。我最近的变化，惜玉心明如镜。前程渺茫，是风，是雨该来就来吧，自古天意不可违。

　　明天我就要启程赴约，今夜，一个不平静的夜。月上西稍，凉风嗖嗖，我们相伴来到东海岸边，登上岸边的一叶轻舟，任凭小舟随着海浪的微波慢慢飘荡，惜玉饱含深情的为我唱起了《梁祝》，看着她的泪如珠般滚下，我的心已被她凄凉的歌声撕裂。我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低吻着她瀑布般的乌发，沉吟道，有你相伴的三年时光，是我此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刻，明日一别，生死未卜，好自珍重，勿为我挂念。惜玉呜咽道，我何尝不是如此，君请安心上路，不必为我挂念。时光在这一刻凝固。

　　惜玉仰起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道，在你走前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绝技吧？我点了点了头，将小舟慢慢靠岸后，走到离她一丈以外的地方，凌空跃起，拔剑出鞘，只见挥剑处一道剑光已变为万道剑影，衬得月光如水的夜空壮观致极，似朵盛开的大莲花，又似万点鱼鳞在海面闪动。落地的一刻，手中的剑被我舞得耀眼生辉、幻影丛生难辨虚实。看着这精美的剑法，很难让人与夺人性命的血腥剑招联想起来，反到更像一件艺术珍品。

　　还剑入鞘，回看惜玉已完全陶醉其中。见我走近，惜玉接我手中的剑感慨道，没想道这么轻巧的剑配上这么优美的剑法，却是用来……我沉默了，半响才道，你刚才所见便是家传的“幻影剑法”中的绝技“虚象丛生”，你是第一个见过这套剑法而没倒在剑下的人。

　　这时，惜玉指着海面不断晃动的月亮倒影，轻声道：你看这月影多美啊！面对这玉盘般的倒影，我思绪万千，百种情愁涌上心头。当我会过意来时，惜玉已将剑插入了自己的身体，洁白的衣裙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我抱着她心如刀绞，悲痛的问道，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做？惜玉努力的挤出最后一丝笑意道，别难过，与其让你带着牵挂的离开，不如让你安安心心的上路，记得每年的今夜来这儿看看。说完那双美丽的大眼永远的闭上了，我泪如泉涌，此刻我真正明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人死如灯灭，昔日的音容笑貌，一切随风逝去。最后能为惜玉做的是将她葬在她最喜欢的东海岸边，在那儿她可以看到朝阳东升。回想当初不愿娶她回家的初衷——怕江湖上的一些无耻之徒报复不了我而加害于她，如今只能以泪相送。

　　错己铸成，覆水难收，惟有带着心中的隐痛上路。一月后，我来到了父亲的坟前，我的对手也如期而至，当我怒视着眼前这位鞠背弓腰、瘦骨嶙峋的老头时，胸中的仇恨正在一点点的消退，不敢相信父亲当年就是倒在他的剑下。我握紧手中的剑，冰冷的吼道，亮剑，接招吧！他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我又重复的喊道，他仍没有任何的反映，苍老的声音平静的说道，要报仇就动手吧！我冷漠的盯视他良久，只见他的双手如鹰爪般在不停的抖动，顷刻间我已明白，原来上天又一次戏弄我，紫衣盗早在七年前，与人比剑时，被对方暗施毒手挑断了双手经脉。我不禁仰天长笑，苍天啊，你为什么如此狠心，惜玉想用生命来成就我，你却一次又一次的作弄我，苦等了二十几年，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再回到长安已是暮秋。枯叶满地，秋风萧杀，蘸着冰凉的雨水，抽打着惜玉的坟头，天地间顷刻变得灰暗沉浮，世间的万物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惟有风在悲鸣、雨在哭泣，仿佛在向人们无力的诉说。“紫竹侠”从此在世间消失，只是化生寺中又多了位扫地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