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你千行泪，系我一身心

　　我是程咬金的养女，本是无名无姓的孤女。是爹给我名字：程莫泪。

　　爹对我疼爱有加，绝不许谁欺负我。他的弟子都很喜欢我，保护我。尤其是穆关哥哥，爹门下大弟子。京城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他办完事总记得带回来给我。日子就这样开开心心过。

　　有天玩耍归来，听到爹房里有争吵“……泪儿总要独立，没武功怎么行！难道能保护她一辈子？”“老爷我怕她吃苦……”“糊涂！妇人之见！”“老爷！”“不要说了！”刚想进去表明我早希望学点护身武功，跟穆哥哥他们行走江湖，保护大唐门第，却听爹说：“虽然泪儿是从码头边捡回来的，但我不心疼？这是为她好，一个女流没一技傍身，难免会被人欺负。”“可是老爷……”……

　　脑子乱成一团麻。我是捡回来的？是个孤儿？是个没人要的孩子？爹娘都不要我？我竟是这样一个孩子！我拼命跑出大门，重重绊倒在离家不远的大雁塔门口，血，从手臂汩汩外流。慢慢起身，感觉不到摔倒也感觉不到痛，就这样坐在塔前发呆。天色渐暗，人们从我身边施施然走过，没人发现我的痛楚，或许本就没人关心一个弃儿。

　　香气扑面而来，“是不是饿了？”一双拿着包子的手在眼前晃动。我咽了一下口水偏过头。“贫僧并非坏人，乃化生寺和尚，法名圆空。负责采买寺里所需木材……”“唐僧！”“贫僧不是唐僧，贫僧法号圆空，师傅和师弟们都这样叫我。”抬头，一张诚恳、平凡、老实、微笑的脸印入眼帘。我只觉这个叫圆空的和尚很讨厌很讨厌，“走开！没人关心也不需要人关心我！”重把头埋到双手间。他轻轻坐到我身边：“阿弥陀佛，施主何苦执著于关心与不关心？”“我是孤儿，没人要的小孩儿！连爹娘都不要我！”“贫僧也是孤儿。”我惊愕的看他一脸淡定，“贫僧幸得空度法师收留。……施主请体谅，体谅你爹娘或许的不得已的苦衷。人，生来就有自己的路要走。阿弥陀佛，天色已晚，现如今施主所住着的那家，肯定焦急万分，施主也该回了。总不要为别人造成恶果才好。”把包子塞到我手上，默了句佛经就要走。我忽然跳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这是多管闲事的代价，和尚我讨厌你！”

　　回到家，哦，已不是我的家了，爹正急得团团转，师哥师弟进进、出出报告消息：“还没找到小师妹，师傅……”忽然看到我，欢喜得话都说不出的拉我到他跟前，献宝一样大叫：“师傅、师傅小师妹在这里！”娘一把抱住我，泪早洒我一身：“为娘的担心死了，泪儿你可没出事才好！”泪忽然涌出，原来，我还是有家的。

　　从那以后，我正式拜程咬金为师。口里喊他爹，心里却莫名其妙有了隔阂，只有娘可以听到我的肺腑之言。娘身体不好，总喜欢在后花园赏花修养，所以一年四季程府的花都常开不败。小时候很喜欢陪娘在花园里玩耍，也记得娘说过的每一种花名。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昙花的，在夜间开放，短促美丽。“花要有人欣赏才会开放，所以每到它开花我都会起身来看。”静谧的夜空下，娘轻叹着告诉我。

　　随着年龄的增长，爹交代我的事越来越多，已不知有多久没陪娘看花；为了武艺的精进，也不曾再留意过身边的事物，只一味在路途上亡命奔跑。

　　爹说我武艺大有长进，让我单独捉黑熊。不料这怪竟远比爹描述的厉害，眼看就要抵挡不住，闭眼只等最后一爪落到身上。然而竟然没有死……睁开眼，面前是一具黑熊尸体和那张诚恳的平凡的老实的微笑的脸和一袖子鲜血。

　　从此后爹让我抓怪或者交代任务我都能很快复命，他以为我武艺大有长进，整天乐呵呵又告诉娘让她放心。他不知其实这都是圆空在张猎户和商人们那里换的，每次爹叫做事我都会飞鸽传书叫他来帮忙。很奇怪，他虽是化生寺首席弟子，却总象没事人一样随叫随到，永远带着那张诚恳平凡老实微笑的脸。“法明禅师太放任你了吧？”“呵呵施主不必为贫僧担忧。”久了，和他一起玩耍也渐多起来，从绝不开口到讲点小事情。自己并不觉得，直到娘问起我最近怎会如此开心，才惊觉日子的飞快和有些隐约发生的情绪。我开始莫名害怕和他在一起，爹问为什么最近抓怪回来都是满身伤痕，速度也大不如以前，我只是笑。

　　在京城里走，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常会想起我们在北俱夜空下的对话：“人常从一朵花，一滴水，一片叶更或一丝云里体验世界反观自己。莫泪你也是。不过你太敏感，喜欢把自己隐藏得很深。怕什么？”“没有……圆空，我时常想，人这一生浮沉于世究竟为什么？不能选择的出生，不能拒绝的成长，不可避免的伤害，不能预料的分离。有时觉得好伤感……”“……这里冷，回去吧，你娘又该担心了。”那种忧伤中夹杂奇怪甜蜜的心情，回忆起来，让人不忍。

　　日子不紧不慢，我的武艺大有长进。爹说农历初八是个好日子，让我去金山寺烧柱香为娘祈福。我记得很清楚，头天刚下过小雪，空气里还弥漫着薄薄的冷香，太阳刚出头。正要出门，就听外面闹成一团，小师弟气喘吁吁跑来：“师姐不好！穆师兄被人打成重伤！师傅叫你快去！”胸口一窒，甩下香烛就跑。

　　前庭躺着混身是血的师兄，他是大唐首席弟子，有谁可以伤他到这样？我迟疑的停下脚，以为师兄会立刻弹起来做鬼脸：“唬你的，居然脸都白啦。没出息哈哈哈！”可他只是不停呻吟，娘在旁边默默掉泪，看到我顿时脸色苍白，拼命挥手让我离开。还没会过意，爹从内堂大步走出，厉声喝问我是否与化生寺贼僧人有交往。愣，“没……”“那穆儿怎可能为保你清白伤成这样！你难道把师兄妹的情谊看得那么轻，和化生那些贼和尚情份那么重！”呆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老爷，泪儿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啊。肯定是那贼和尚胡乱……”“住嘴！快去照顾穆儿！程莫泪你过来！”师兄弟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借口走开，庭院里只剩我和爹娘还有忍不住呻吟的穆师兄。空气凝重得让人不敢呼吸。

　　在爹的吼声中我终于知晓一切：早晨穆哥哥出外完成爹交代的任务，到赌局门口忽然听到有人在讲我，嗓子大又说得极其难听。穆哥哥上前询问，反被一顿抢白，他强压怒火再问时，对方忽然出手围殴他。穆哥哥认出对方使的是化生寺武功，边躲边好言相劝，那几人非但毫无收敛，反因穆哥哥认出他们招数而频下毒手。穆哥哥无奈之下重创其中两人，自己也被打得奄奄一息。“那几个兔崽子我老程逮到绝不轻饶！”爹说到这里怒火中烧。“是……是谁？谁那么狠！”“谁？化生寺大弟子！说看到有个戴着象征化生寺首席的玉佩！好个法明和尚，我程咬金从此与你杠上啦！”

　　兜头一棒打得我晕头转向，是首席……是他？！不，不，不！转过头正好看到穆哥哥满脸满身的血，那么鲜红，想起他对我的好，脑中忽然一片惨白，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化生寺门口。威胁一个小和尚知道圆空正在柴房。

　　“亮剑！”他抱捆柴呆楞的看我。“亮出你杀人的剑！”我急攻而去。他躲闪中一叠声问为什么。奋力拼进，却发现连近他身都不可能。我又惊又气又急又羞，遂拟个剑决，用了爹从不许大唐弟子使的三连击。三连击创自他的祖父，是以瞬间爆发自己体力为代价，速度快伤害巨大的招数，甚至可直接致人死地，但因瞬时爆发，对自身伤害也很大。爹从来不让使用，只传了点根基给我，但我已偷偷练了很久。莫非，就为今天而来？

　　一剑，两剑，三剑，剑剑致命，每一下都刺在他身上，最后一剑刺中他心脏，他默无声息的倒下。我只觉头痛如裂，胸中气血翻滚。稳了稳神，想起玉佩，忙去他身上搜。他定定的看我，轻声道：“为何流泪？”我咬紧牙只顾搜。“玉佩不在这，我早已被革去化生寺首席弟子的名号，放到柴房来做粗活。”他叹一声，抬起满是血的袖子为我拭脸，我心一颤，一口鲜血“哇”吐了出来。原来，他还是那个拼命杀掉熊后抬起袖子给我擦脸的圆空；原来，我一直不敢再和他接近是因为明白我深深爱着他又怕他拒绝；原来，我才是个懦夫，躲在空旷的倔强后面，任性的挥霍一切！心中一片茫然，眼里一片混沌。许久才有声入耳。

　　“……一定会来找我，却不知是这样。”他想笑又扯动伤口，只喘息几下。“我只是个犯了戒的和尚，不值得哭。回去。”“玉佩在谁手里？”他闭上眼，似不愿再讲。

　　“我。你就是令我得到首席弟子称号的程莫泪？”一个目光尖锐的和尚踱进来，“贫僧圆觉有理。”一眼看到他身上晃动不止的玉佩，怒火再次烧起。“劝施主莫乱动，否则气血倒流心脉受损，师兄会心痛的哈哈哈。”他放肆的笑着，“师兄竟为你丢弃首席身份，不知是本寺的幸或不幸。”圆空不置一词，只胸膛起伏得厉害，血，一缕缕从创口流出。“程施主请走，否则休怪贫僧不客气。私闯本寺已是一大罪过，还伤我寺中同门，罪过不小。”我气得说不出话：“你！重伤我师兄不是罪过？贼人看剑！”勉强上前，没过两招，剑即脱手，只能勉力支持不倒。

　　“哈哈哈……穆关那傻东西不知好歹，偏再叫人来送死，好，贫僧成全你。”他祭起大力金刚掌劈下，只觉被掌风刮到之处无比疼痛，一时无法呼吸。“圆空！”听圆觉怒喝，睁眼却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一团紫红色气体中，圆觉奈我不得。他恼羞成怒欲向圆空下杀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道佛光化解了圆觉的杀气，整个柴房顿觉祥和无比，化生主持法明禅师来了。我舒口气，混身又疼痛起来。

　　“圆空你犯戒在先，如今又使用本门禁用的金刚护体，实在令为师失望。”“弟子自知……违戒甚……甚多，愿潜心于……藏经阁内打扫，终……身不出一步……望师傅咳咳咳……”法明慈悲的看着他，问：“圆空你可有所悟？”圆空一震，口中喃喃道：“圆空圆空，死去原知万事空。师傅，我悟到了。”他缓缓向我看一眼，忽然用尽全力自断心脉。

　　我呆呆的看着，既无力阻止也来不及阻止。紫红色的光环让我看不清一切，甚至人心。“施主请回，本门事本门断，穆施主的事老衲自会向程施主做个交代。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大袍一卷，带着圆空的尸体和垂头丧气的圆觉出去了。

　　后记：此后，江湖中出现一位劫富济贫的神尼，不知姓名不见面目，来去无影。据受过帮助的人回忆，她身上总带着一种清香。许久后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我立刻明白，那是昙花的香气，短暂又永久。

　　我是化生寺第56代掌门，所以知道本门有功夫叫“我佛慈悲”，可使死去之人复活但只有掌门和大弟子能学。本门曾遭洗劫，藏经阁几乎毁于火劫，但火奇迹般熄灭，据载乃一僧人于火中奋力扑救所致，其人火灭即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