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寂寞(二)

点击订阅 关键词: 作者:叶轻衣 2005-05-01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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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十一 变故

  日已西沉,她擦地,点烛,洗手做羹汤。然后如普天下所有甜蜜的小妇人,挽着袖管,洗净的水葱般的手微带鱼腥,在暮烟稀薄的黄昏里,倚门盼夫归。

  轻衣知道自己是个不贪心的女人,她有家,有爱人。尽管家是小而清贫的家,爱人是一文不名的江湖后起,但足矣满足。

  这个人间本来的道理是很简单的,人们诞生,成长,饿婴就乳一样贪婪的汲取知识,权利,财富和强大,所为的不过是用这些能力来获得轻衣此刻已经拥有的幸福……那么已拥有这最终幸福的她,又怎么会对那些过程中喧嚣的附属品屑赐一顾?

  我愿就这样作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妇人,守着自己爱的郎君,朝朝暮暮伴他眠起坐卧,照料他寒暖醉醒,夜深人静时望着他的睡颜微笑,数他的睫毛……

  当然也是有所追求的,也想更强更富有,然而追求不到也没甚么所谓,就这样淡然安宁的度过这一生……余愿足矣。

  夕鸦乱飞,轻衣满足的合目。在这旷大辽寂的长安城中,有多少这样清贫的小家,初婚的少妇,在像她这样心满意足的等爱人归来?

  轻舟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头风尘里。小妇人笑了,不急不躁的仍立在门旁。随之面容一变。

  走来的不仅仅是轻舟自己,还有他帮中的兄弟,搀扶着步履不稳的他。

  而他,身带血迹。

  听见他暗哑无力的声音道:“轻衣,不要多问。进房里去多准备些酒菜,待会有客人要来,乖,没事的。”

  她默然垂首,上前协助那兄弟搀扶他入房,缓缓坐倒在他们的婚床上。轻舟面色蜡黄,她为他亲手缝制的青衣上血迹斑斑,但元气仍足,抬手间,露出袖内臂上的白布。她含泪想掀衣细察伤势,却被轻舟轻轻让开:“乖,伤口已包扎好了,没事的。听我的话,快去准备酒菜。”

  她只好遵命,去端上茶来敬与那兄弟,深深拜了一拜,随即退入厨后。远远的,听见那兄弟一声悠长的叹息。

  轻衣一边注意着炖鸡的火候,一边剁着姜丝,刀法散乱无章,令满案的姜丝凌乱飞散如她的心绪。

  这么一回功夫,家里已三三俩俩的来了许多客人。有些轻衣熟悉,有些只是认得,有些则素未谋面,似乎都是轻舟的兄弟。小家本来仄紧,只属于两人世界时什么都好说,人一多起来,便显得拥挤寒窘。大家都低声谈论着什么,空气紧张,而充满不祥。她真想插翅飞到夫君身旁,看看他伤得怎么样了,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只能流水价的端上酒菜,因她只是个温婉贤惠的小娇妻,只会念经的佛门弟子,那些江湖上的事,她无力插手……

  蓦地,外面响起一阵杯碟打落在地的声音,似是有人掀翻了桌子。轻衣大惊之下急忙抢身出去,却见原倚床头的轻舟拔身而起,面前是倒翻在地一片狼籍的酒桌,目呲近裂,捍指直戳他所入帮派的帮主,咬牙切齿,一字字蹦出道:“没种的东西,立刻给我滚!”

  那帮主面子挂不住,似要说些什么,脸上由青转白,由白转青了数次,却终于忍住。恨恨道:“我们走!”随即拂袖而去。随来的许多帮众客人,也纷纷摇头叹息,追随而去。只留下几个平素与轻舟最是交好的铁兄弟,尴尬立在原地。内中一个,与轻舟交情最深,也是自建业便熟识的好兄弟,忽地上前,对轻舟深施一礼,虎目含泪,狠狠道:“大哥,兄弟对不起你。有心无力,没脸见你。咱们就此别过,等兄弟有能帮到大哥的本事了,咱们再行相见!”说罢,也大踏步的走出门去。此时轻衣已抢到轻舟身侧扶住。余下几人,尴尬了一会儿,也挨个走到夫妻二人身前,深施一礼,道声保重,大踏步的出去了。

  一时间,方才还喧闹闹的小家,又复空空荡荡。只有这相依为命的夫妻二人,独留在满目苍痍之中。

  十二 梦碎

  遍地翻倒的酒菜汤汁,缓缓流下,污了轻衣精心打扫,擦抹得铮亮的青石地面。

  良久良久,轻舟才颓然坐下,拉过轻衣娇躯,将脸埋在爱妻柔软的小腹间,紧紧捉着她素来柔若无骨但婚后已烙下生活烙印的纤手,遍体抖颤起来。

  轻衣感觉得到,两股温热的水流,已缓缓渗入她小腹处衣衫内,变得那么那么的滚炽,烫痛了她的肌肤。

  默默给夫婿重包扎好因激动而迸裂开的伤口,打扫干净房间后,她便服侍他早早休息了。自始至终,轻舟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轻衣便也没问。她只是任他像个受伤的小孩在母亲怀里寻求温暖般,把头搁在她胸口沉沉入睡。睡梦中犹自时不时咬得牙关咯咯直响,发狠般吐出几句话,却是含糊不清,随即又复沉寂。

  当夜,月华如水,轻衣大睁着眼,望着窗外月升月落。心中痛楚如铺天啸地的海潮撞击岸边礁石,激起一地碎玉。

  我们那温柔款款,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

  可会就此,碎成泡沫。

  不自主的,伸手慢慢抚摩着他柔顺的黑发,爱怜横溢。

  不知更声响了几转,轻衣才昏沉睡去。一夜梦魇不断,时而梦见轻舟全身浴血,苦战于恶鬼之中,终于力竭难支,虎吼一声倒了下去,自己明明就在身旁,却手足如被缚住,动转不得,丝毫无能为力。时而梦见,两个人手牵着手,高高兴兴的去逛街,人潮中一点芒星却无声无息的射到,阴风中正入轻舟后背,血如泉涌,自己怎么捂,也捂不住……不知挣扎颠倒了多久,才悠悠醒转。床前轻舟业已醒来,手握一本秘笈,熟悉的脸上漠无表情,冷冷开口道:“贤妻。这一夜我左思右想,我们绝不能再过这种蝼蚁般受人欺压歧视的轻贱日子。为做人上之人,我非练成这本太上忘情神功不可。只可惜欲练神功,便不能再有半点情爱纠葛。你是我成功之路的最大阻碍。夫妻一场,我不能动手。若真爱我,便成全了我,自己动手了断了吧。他年我神功成时,不会忘了你今日的恩德。必然风光厚葬你的遗体。”自己心碎无己,绝望之下,顺从的接过檀郎递来的寒匕,泪流满面的再深望意中人之眼,举手将匕首刺入胸膛……

  冰寒无比的感觉袭来时,轻衣才发现自己这才真正醒转。刚才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而梦里梦外相似的,只有自己眼底腮边汹涌奔流的泪水,和那没着没落,凄寒刻骨的冰冷……枕畔空空如也,席裘冰凉,那夜夜相伴的枕边人,已悄去无踪。

  赤足蓬头,满面泪痕的抢出家门……却见那个念兹在兹缠绵肺腑自己唯一唯一唯一的爱人,正在小院里大汗淋漓的练武。晨星初起,淡雾稀薄的微弱晨光中,飞落舞动的身影塌实得有如地老天荒……心中这才大石落定,极度紧张之后的忽然释放让轻衣如被抽空般再无半点气力,虚浮双腿一软,她便这样跪坐在晨露未干的青石地上,放声大哭。

  感受着轻舟慌忙奔来因关切过甚而生的慌乱,感受着他坚实怀抱温暖着自己冰冷身躯,感受着他因练武而粗糙的双手笨拙的擦去自己满脸的泪,感受着他无奈的细吻轻落在发间……只有这样真切的触觉,才能暂时驱散那没着没落的恐慌,惟恐失去的忧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她蓦然抱紧爱人,狂乱的送上长吻。

  不想失去,不可失去,不能失去……绝对绝对,不能失去……

  你。

  十三 蒙耻

  轻舟一直不肯告诉轻衣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伤是谁留下。他只是日复一日的无限痴迷于苦练,目光坚狠决绝,带着种因决心而近乎疯狂的毅力终日流连于虎穴龙潭之中。每次回家总是满身伤痕风尘,汗渍血迹,将精疲力尽的身子往床上一抛,连说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便即沉沉睡去,次日未及天光,便匆匆离开。而便即是这样的他,也越来越难于见到。轻舟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睡眠也越来越少,他如同铁人般不眠不休的拼命提高着自己的修为。他的妻不必再倚门盼夫,因为那街头温暖身影已成了万难实现的奢望。日子对于轻衣而言,只是收拾好家务后,呆坐在庭院里,怀着注定失望的期待,看蛛儿结网,杜鹃悲啼。

  即使轻舟始终未说,她也已自兄弟口中,辗转得知了详情:

  当日,轻舟如往常般在北俱芦州练功,同队里有位巨魔王一直疯言疯语的和队伍里的一个小姑娘搭讪,继而发展到调戏的地步。小姑娘又气又急,可那巨魔王功行深厚,非同小可,来此地原不过是练宝宝的,在场的众人万非对手,都是敢怒不敢言。巨魔王有恃无恐,越发得寸进尺,最后竟离开队伍,强拖那女孩去找个僻静地方“说说私房话儿”。叶轻舟本就看不过眼早想发作,无奈一直被同去的帮中兄弟拉着不许他强出头,此时见那女孩楚楚可怜,在场众人都装聋做哑视而不见,不由动了真怒,深耻于自己先前的胆怯,护住小姑娘,和巨魔王理论起来。那巨魔王全不多言,只仰天大笑道:“毛头小子,这世界靠的是拳头说话,想充好汉,就一刀砍了我,不然就夹着尾巴一边做人去!”轻舟二话不说,挥刀便上,可平素他引以为傲的绝招横扫千军斩在敌人身上,却似蜻蜓撼树,巨魔王只信手弹了弹身上灰尘,大笑道:“这痒痒挠得舒坦,恰到好处!毛小子,给你爷爷挠完痒了,该爷爷伺候伺候孙子了!”谈笑间,大刀舞起漫天杀气,只一刀,便将轻舟劈飞数丈,狂喷鲜血昏了过去。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眼巴巴的看着巨魔王强掳走了那少女,才敢上前,救起轻舟。轻舟虽然随和,素来心高气傲,受此奇耻大辱岂肯善罢干休,当晚便召集全部至交好友,帮中兄弟,齐聚家中,问出那巨魔王的老巢,杀上门去雪耻。岂料非但帮众个个支支吾吾,兄弟人人面有难色,帮主赶到时,更险些没把轻舟气死。

  原来那巨魔王,本是江湖上数得出来的几个绝顶高手之一,竟让轻舟这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捋了虎须,虽然当即败敌出气,事后越想越气,遂在江湖上发下绝杀令。逼令帮主立刻将叶轻舟逐出帮外,一天不从命,只要这一帮的帮众被他和他妻子兄弟一众恶党撞见,便见一次杀一次。帮主慑于他淫威,此来竟是求恳轻舟为了帮中弟兄的安全着想,自己悄悄退出帮派的!

  他夫妻二人行走江湖,虽然人微力薄,但从未以此为耻。照旧是尽己绵薄之力,扶危济难,两肋插刀,自觉尽管平凡,却朋友遍天下,活得坦坦荡荡。直至遭此重创奇耻,兄弟好友无一敢仗义相助,才知强权原是世上唯一公理。轻舟便是受此刺激,才疯了般的旦夕苦练,立誓要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以掌中剑,洗雪这一耻辱。然而终是不愿让自己揪心忧劳,始终不肯明说。

  是的……轻舟是对的,让自己知道这件事,只是平白添些忧劳悲愤罢了。她不过是个武艺低微柔弱无力的妇人,怎能替他分忧,助他雪耻?她能做的,无非是把这个家收拾得纤尘不染,煲直至冷掉亦无人来喝的汤,无限寂寞的守候他的归来。

  除此之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如果一个女人的全部世界只是围绕着一个男人旋转,为他一人而鲜活绽放。那么当她已不能再为他做什么的时候,便只有凋零一途。

  轻衣迅速的凋谢下去。如同轻舟迅速的憔悴。极少的深夜他疲惫归来,瘫倒床上,不说话,只是无力的攥着她的手。轻衣便为他沐浴更衣,浆洗干净那血污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蓝衫,再给他按摩透支了权利精力的疲惫筋肉。他越发的瘦,眼睛眍偻下去,里面有了血丝,使他的眼看起来更像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 曾满布温情春光的洞房 , 如今只有昏灯如豆。

  “今夜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休息一下,我给你好好煲个汤,补一补……”

  “……”

  “相公……你这样太累了,太累了,我心疼……求求你,让自己休息一下吧,哪怕就一天,就一天好不好?”

  “小衣,乖……你最懂事了对不对?我不能停,不能怠惰,必须奋斗!”

  “可只是休息一天……哪怕是为了陪陪我呢?好不好?”

  “听话。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但现在,好老婆,你必须等一等,忍一忍,给我时间……”

  他于是又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带着歉意的匆匆的吻,冰凉的停留在她额上。

  春光烂漫,又是一年春去春回。建业城的杨柳枝儿,想必还和当年一样嫩绿吧?

  这原是他们相识的日子。

  十四 离开

  他甚至不记得今天是他们相识的日子了。

  轻衣宁静的倚门,目送轻舟的身影渐行渐远渐苍茫。兀地泪流满面。

  久远如隔世的时光里,她还是爱娇的少女。于女儿村芳华绚烂的灼灼桃花下,搂着他的颈子缠他许下那个承诺。

  “快说。叶轻舟永远都不离开叶轻衣,一辈子守在她身边!”

  “……你是小孩子嘛。很肉麻啊,说不出口。”

  她于是便生气了,那样轻而易举的生气了。嘟着小嘴起身就要走。他投降,赶忙拉住她。

  “好好好……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么?叶轻舟永远都不离开叶轻衣,一辈子守在你身边!”

  怒颜就那样融化成灿然的笑,与桃华争辉。“嘻嘻 ~ 这才乖 ~ ”

  他也笑了,把她揽在怀里,落英缤纷下,一对恋人默契不语,静静享受着浮动的暗香和甜蜜。良久,他开口问:

  “小衣,倘若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不见了。你怎么办呢?”

  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那我就去找你呀!”

  “要是找不到呢?”

  她睁着澄明清澈的眸子,认认真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说:“那我就继续找下去,一直找,一直找,直到找到你为止。”

  月华轻敲小帘栊,风清露浓枕裘冷。

  梦醒独忆旧时节,劝莫盟誓谶易成!

  劝 . 莫 . 盟 . 誓 . 谶 . 易 . 成。

  他终于离开了她,消失不见了。

  居然真的,一语成谶。

  两个多月过去了,轻舟仍然渺无音讯。

  满院的花失去了关怀照顾,又似要陪伴女主人一般,纷纷凋谢成尘泥。总是纤尘不染的家里积起了一指厚的灰尘,蜡油蜿蜒着淌了满桌,无人收拾,它的泪已流尽了。

  她呢?

  轻衣只是终日痴痴站在门口,一直站到风冷露重,夜色深沉。

  她开始发烧,颠倒着说些不清不楚的呓语,总有一个名字被缠绵悱恻的唤起。然而一连三天,甚至没有人知晓。

  第三天,她挣扎着爬起,扶着墙挪到门口。一阵风吹来,寒战难禁,空荡荡的街口漠无表情,它没有办法安慰眼前这个悲伤的女子,不再有一双脚迈着轻快欢喜的回家的步伐踏在它身上。

  于是她终于知道,轻舟真的离开了她,消失不见了。

  十五 寻找

  镜里红颜依旧如花,尽管只是朵凋谢了的花。

  可若只能作一枝无人欣赏无人怜惜的花,那纵然独个儿骄傲的寂寞开放着,又有什么意味?

  轻衣安安静静的收拾好家里家外,细细致致的给每一朵憔悴残败的花儿浇足了水,大病初愈的身子依然绵软无力,她便慢慢的做,有条不紊,无比坚定。最后包起自己长久以来忙碌操持,靠烹调炼药缝补衣帽积攒起来的全部财产,缓缓在那面他举着为她画眉的铜镜前坐下。

  望着镜里憔悴的女子,她定定的吐出五个字。

  “我要找到他。”

  天涯海角,地老山荒,海枯石烂,月残星移。

  我定会守着那个盟誓,尽管他先背了约……

  我要找到他!

  哪怕只是问他一问:你怎么忍心?

  你怎么忍心?

  无依弱女背起行囊,孤身上路,眼中燃烧着无限坚定的光芒。

  可是天大地大,她去何处寻他?

  她只有先从熟识的曾去过的地方找起。

  建业古城,东海小湾,大雁幽塔……一无所获。她只认得去这几个地方的路,更远更危险的那些地方,一向是由轻舟牵着她的手去的,她只管兴高采烈的看风景就好。

  是了,他的师门,大唐官府啊!轻舟终日忙于练功,除了和帮中兄弟外,就与门派的师兄弟们最常在一块了!大唐官府人多势大,耳目灵通,总会有些什么消息的!再不济,还可以求求他的师傅程咬金程知节,看在苦命无依的徒儿媳妇面上,也许托着程知节的关系,能惊动官府中人张榜寻找轻舟也说不定?!

  然问遍整个大唐官府,他的师兄弟只是茫然摇头。而传说中满腔热血莽撞天真的程知节却只是淡漠的笑笑,眼里带着悲哀的神色,多年的官场生涯早已磨杀了他的坦诚和直接:“对不起,小姑娘。为师也不知轻舟的行踪。官府是不会管这些芝麻小事的……你还是好自保重自己,老实等待汝夫归来吧。”言罢,望着小女子满面的凄然 , 又不由补了一句 :" 如果有什么困难,为师的帮得上忙。尽管来找我吧 ."

  程咬金的满腔热血并没有被全然抹杀

  终于有个小师兄抓抓头,反问道:“叶师弟不是整天就在练功么?你去他常在练功的地方找找呗?”

  是啊 ! 怎么这么笨呢 ? 何不去他终日练功的北俱芦州找他 ?

  辗转询问 , 她终于得知了通往北俱芦州的路线 . 从长安走到建邺 , 再渡过东海湾 , 取道傲来国 , 登上花果山,便可求山顶的土地传送到北俱 . 路途艰远,但她没有选择。

  皓白牙齿一咬朱唇 , 轻衣知道这将是她以后常作的一个动作 .

  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闹了多少笑话。连逃带躲的避过虎群熊堆 , 她终于来到花果山顶 . 闻着花果山果香四布的新鲜空气,轻衣不禁眼眶潮湿 . 没有一双牵带的手 , 她毕竟也靠自己的一双脚走到这里了 ! 而他,也许就在北俱芦州 .. 也许为一场酣战伴住 , 也许是受了伤不能走动,也许是被冻倒在哪个背风的地方 .. 而她去了,就可以带他回家 !

  " 我可以将你传送到北俱芦州 , 你要去吗 ?"

  " 是,我要 !"

  北俱比想象中还要冷,轻衣穿得单薄,不禁缩了缩颈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北俱芦州 , 触目处只有无边无际的冰雪 , 雪原 , 冰峰 , 飘雪的天空 .

  他原来一直就在这种地方苦练终日么 ? 我都不知道原来这里这么冷的 .. 该多给他添几件衣服才是 .

  极目四顾了一会儿 , 轻衣裹紧衣服 , 举步走向未知的世界。

  可没走几步 , 只听豁地一声,从一块冰雪覆盖的大石后跃出两只金毛铜睛的巨狮 , 竟迅速将轻衣前后包围 , 冷冷的望着她 . 轻衣心知不秒,勉强压住惊骇 , 试探性的虚晃一招 , 口念咒法拘来碎石去打身后的狮子 , 转身便逃 . 却哪里逃得掉 ? 巨狮理也没理轻衣那几块小碎石子 , 猛窜上前,只闻得腥风扑面,左躲右闪几下 , 轻衣已被金狮扑倒在地 . 狮爪直抓进血肉里去 , 一股剧痛传来,血盆大口随即俯下,几可闻到狮口内的血腥味 , 与此同时,另一巨狮的咒法 , 压顶泰山也已当头罩下。

  我不能这样就死了 ! 我不能这样就死了 ! 我还要去找你啊 !

  叶轻衣心中狂喊 , 惊恐急痛之下,未待巨狮下口 , 山石压顶 , 已急昏了过去 .

  十六 轮回

  十月怀胎 , 一朝分娩 . 通家喜笑 , 如获至宝 .

  弄璋骑马 , 爱娇无限 . 稚子无忧 , 葱茏岁月 .

  年少轻狂 , 风在发端 . 上元初见,三生定缘 .

  红烛高烧 , 鹣鲽情浓 . 举案齐眉 , 誓言偕老 .

  战事情急 , 征丁令至 . 哭天唤地,怎忍分离 .

  执手切切 , 泪眼阑珊 . 生当复归 , 死当永思 .

  刀剑无眼 , 血染江山 , 言犹在耳 , 孤魂哽咽 .

  千里之外,有女娇娇 .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

  通家喜笑 , 如获至宝 . 生老病死 , 轮回重演 .

  幻境如走马灯般团团而转 , 忽而扩散成无限稀薄的淡雾 , 影影绰绰间 , 许多歌哭离合一晃而过。忽而凝结成一点,猛然逼近 , 将轻衣完全吞噬 . 一饮一食 , 感同身受 .

  轻衣无法控制的在众多轮回间穿梭着,一忽儿明白,一忽儿糊涂,一忽儿是个贫女 , 瑟缩在街角乞食 ; 一忽儿是个王孙,金带锦衣的在调笑歌姬 ; 一忽儿奄奄一息 , 耳中却听得儿子媳妇隔着窗在计算怎么早点把自己拖死 , 气得喉间只是咯咯作响 , 眼看要咽气 ; 一忽儿又鲜衣怒马 , 与一群侍从呼呼喝喝的出行狩猎 , 风光无限 ....... 颠倒梦幻 , 甘苦难言 . 只是心中有个莫须有的牵绊 , 总也说它不出 .

  这一世 , 正是个飘零歌女,伺候着豪门大户的爷儿们在湖中泛舟行乐 , 猛看见湖心有一叶扁舟 , 载着满船月色清影 , 上首坐个披发男子 , 执萧轻吹 , 旁立一绝世佳人 , 翩然起舞 , 水袖轻盈 ...

  舞轻衣于月下,泛轻舟于五湖 !

  一刹那间 , 心中如被重锤击中,眼前的虚幻世界支离破碎 , 散落一地 . 哪有什么舞榭楼台 , 扇底桃花 ? 凄寒无限的阴风中,自己孤单单的立在黑暗的河边 , 一座古渡头 . 掌船的老妇阴恻恻的一笑 , 递过来一碗泛着碧绿光泽 , 浑浊难言的浓汤 . 身外,冥夜深沉 .

  一个声音尖叫 , 厉叫,狂叫 : 不能喝 ! 不能喝 !! 不能喝 !!!

  我还没有 ... 找到你啊 !

  蓦然之间 , 意识呼啦一下重归脑海 ... 汤碗直坠于地,碎成万千碎片 , 鬼影狂舞 , 厉啸破空 , 疾向轻衣扑来 ...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於晨露。

  由爱故生优,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

  一缕清明祥和的梵唱 , 如撕开乌云的阳光般破空而来,刹时间万鬼齐哭 , 化为乌有 , 阴风散尽 , 光芒普照 . 只听得梵唱清远,伴着宁静的琴声 , 缓缓透入耳中 , 舒缓温柔如母亲的爱抚 , 让人只觉四肢百骸懒洋洋 , 舒服服地 , 不知不觉的疲劳尽解 , 忧愁全去 ... 慢慢陷入黑甜的睡乡之中 .

  梵唱渐止 , 最后的意识里,轻衣只听见一个慈和的声音隐隐叹息道 :

  " 轻衣 , 轻衣 ... 轮回幻灭,永无休止 . 你究竟何时才能觉醒 ..."

  十七 往事

  " 醒啦醒啦 ! 可算是醒啦 !"

  似乎经过了不知多少朝代的沉睡 , 轻衣终于自黑甜睡乡里悠悠醒转 . 刚一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便是一名异常秀巧的少女。只听少女欢笑道 :" 你可算醒啦 ! 小师妹 , 你先躺着,我这就去禀报师傅 !" 说罢 , 便转身小蝴蝶一样翩然飞去 . 看真些 , 少女背上竟真的生有一对彩翼 !

  轻衣还在惊讶间 , 少女已翩翩飞回 , 甜笑道 :" 师傅说 , 你身上伤不重 , 心里伤很重 . 叫你好生在潮音洞里歇着就好。她会每天为你抚琴念经 . 你的皮肉伤已经治好啦 ! 快起来活动活动,看哪里还不舒服 ."

  依言起身,略一动转,果然身上非但痛楚尽解 , 连多日奔波忧虑积累下来的疲劳和风寒之症也全都无影无踪 , 只是周身像经历了一场大战 , 只是软绵绵地无力行动。又模模糊糊记得昏迷期间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境,不可理喻 . 终抵不过死里逃生的欢喜 , 也就把昏迷间的怪梦丢开不再去想 .

  心下甚喜之余 , 也知道必是眼前这位蝶翼少女救了自己,倒身便盈盈下拜 , 还未张口,少女已慌不迭的将她扶起按坐在榻上 , 急道 :" 可别谢我 . 我不过是去帮师妹杀莽汉 , 正巧看见你被几只瑞兽围住 , 见你的身法咒术是本门路数,顺手就把瑞兽杀了救你回来。举手之劳 , 不费劲的,又是本门师姐妹 , 你要谢我,可不折杀了我 ?" 轻衣只是不依 , 少女强不过她 , 终于受了轻衣三拜 , 算是谢过救命之恩。两人手拉着手,便坐回榻上细话。

  这少女不仅人生得秀巧脱俗 , 人亦极活泼可亲 , 虽是初见,却似老友一般,拉着轻衣的小手,咭咭咯咯说个不住 , 只听她自我介绍道 :" 我本名长,也怪 #17 不知道哪个笨笨起的,叫甚么⒈秒の呼吸 . 反正大家都喜欢叫我呼吸 , 你也叫我呼吸就好 . 我入门时间长些 , 也爱多管闲事 , 不像别的师姐师妹都清心寡欲的,江湖上的破烂事儿 , 我算是普陀山最吃得开的。你有甚问题疑难,或是被谁欺负了,只管找我 ~ 嘿嘿,虽然我俩年纪差不多 , 可排行上我比你大些 , 就只能屈就你做师妹 , 我自己奉承自己一声师姐啦 , 可别不服气哦 ~" 轻衣含笑应着 , 哪有不服气之理 , 又请问呼吸在门中的排行 . 呼吸小脸一红,不好意思道 :" 说来怪羞人的。我都不好意思。本门比我修为精深的师姐多的是,只可惜不是不问世事 , 就是已永别江湖。只我爱咋呼爱蹦达的 , 又人缘好 , 总和师姐妹们交往 , 竟然混了个掌门二师姐 . 说是名位尊高,其实跟拣来的似的,我惭愧得很,都没脸提。 " 轻衣这才对这娇俏少女刮目相看 , 没想到她看似年幼柔弱,竟正是本门掌门弟子 , 回思一下,忽然想起一事 , 忍不住问道 :" 呼吸师姐别怪小妹卤莽。小妹初入门的时候,曾蒙受过掌门二师姐的教诲 , 记得她的长相,与师姐并不相同 .. 敢问那位前二师姐去了哪儿呢 ?"

  一闻此言 , 呼吸神色顿时一黯 , 长叹道 :" 唉 , 说来真是教人难过 . 这话你别跟别人讲 , 我觉得都是师傅的错。非说什么不经人世小情小爱的洗礼 , 历过情感波折 , 终是了解不了佛门慈悲度世 , 博爱万物的真正情怀 , 成不得正果。好好的佛门弟子 , 居然不禁婚嫁情爱。历代不知多少慧质兰心天仙修为的师姐妹,为情之一字所累 . 连着上一代的掌门师姐 , 已有三位掌门弟子栽在这个情字上了 !" 轻衣一惊 , 心中不由隐痛 , 垂首道 :" 愿闻其详 ." 少女起了谈兴 , 盘膝坐到榻上,细说起来 .

  " 话说咱普陀山上一代掌门师姐 , 名叫乾坤 . 使一对赤金环圈 , 江湖上大大有名 . 她为人性格严厉,不苟言笑 , 然而五行轮回之法和紧箍咒的功行 , 普陀山她认第二 , 没人敢认第一。这么一个人,偏偏是个情痴 . 她名满天下之时 , 被个薄情浪子勾引,下嫁了给他。那男子远没师姐厉害 , 照我看,娶师姐没准就是看中了她的惊人本事 , 要靠师姐养他护他的。然而就为师姐太过严肃,总没情趣 . 外面背着师姐 , 不知道又惹下多少情债。

  后来终有一日,被师姐捉到他和烟花女子在风流快活,师姐生性高傲的很,怎么容得下被自己丈夫这样背叛。大怒之下 , 先毙了那烟花荡女,又质问那负心汉 . 岂知负心汉还振振有辞 , 气得师姐就和他动起了手,他哪是师姐的对手,不过几下,师姐盛怒下一个失手,竟然把他杀了 . 她虽然恨这负心汉切骨 , 但终究没有杀他之意 . 失手下铸成大错 , 又连犯二次杀戒 , 师傅座前无法交代。她心灰意冷,便辞去掌门弟子之位 , 退隐江湖了 , 直到现在,我们这些小师妹们 , 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

  " 再上一代师姐你肯定听说过啦 . 她叫碧波 , 用一条亮蓝飘带 . 长得和你好像好像 ."( 轻衣心中剧震 , 却没言语 ) 她足足领袖本门百十年,修为已到金仙境界 , 是当时江湖的天下第一人 . 她要比乾坤师姐好命 , 嫁了个真心相爱的如意郎君 , 是大唐的首席大弟子 , 两个人结伴江湖 , 不知羡杀多少旁人。

  可惜好景不长 , 她夫君有一日凭空消失 , 再也没有回来。大家传说他是被仇人使奸计暗杀在哪个角落里了 , 可碧波师姐一直不信 , 一直在江湖上找 , 又飘荡了几十年,始终没找到。这几十年里她再没有对别的男人假以辞色,后来终于意识到她夫君再也不会回来了,万念俱灰之下 , 竟在将魂魄交给了建邺马面 , 从此形神俱灭,连还魂重生的机会也不再有 . 普陀一代天骄 , 竟然如此下场 . 我虽然不认识她 , 可听乾坤师姐讲她的故事,也觉得好辛酸呢 ...."

  " 至于碧波之上那一代的掌门师姐之情况,我就不甚清楚了 . 只晓得她好象姓叶 . 这位叶大师姐才了不得呢 ! 她是师傅最心爱的弟子 , 自她去后,师傅一直把大师姐的位置虚位以待 , 掌门的弟子只许称二师姐 . 可见一直是在等她再入轮回时 , 再收入门下,好好调教,才把这位置还他 . 我跟师傅这么久了,可没见过师傅这么偏爱一个人。

  她的事迹我也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她是本门不世出的天才人物 , 自己天下无敌不算 , 叶大师姐统领普陀的时候,全山姐妹上下同心 , 互帮相助 , 竟整治得普陀成为十二门派中综合实力最强的泰山北斗呢 ! 那时候咱普陀弟子可不像现在这样,处处受人欺压歧视 , 谁敢对普陀道一个不字,全门派的姐妹一齐上阵 , 不打得他求饶决不罢休 . 擂台上到处是一组一组的纯普陀队伍,管你是人是鬼是仙是魔 , 五行轮回三四轮下来,包你躺在当场 . 千百年来普陀山一直是辅助性质的门派,纵有一两个高手 , 难掩门庭冷落的难堪 , 什么时候像叶师姐统领下那么风光过呀 ! 我小的时候 , 每每听前辈师姐讲述那时的情况,都悠然神往 , 真恨不得生在那个年代 , 也和叶师姐一起,体验一个普陀弟子的骄傲。哪像现在我掌门的时候,唉 , 潮音洞口门可罗雀 , 来送镖的比作师门任务的还多 .. 惭愧死啦 ... 书归正传 , 说的就是这么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 , 竟然也为情所困 . 究竟怎么回事 , 是只有师傅才清楚了 ...

  我们只知道叶师姐受情伤极重 , 然而伤痛之下,却也大彻大悟 . 遂发下宏愿,要拼舍一身惊世修为,转世经劫,冒着一旦失足泯灭慧根 , 便要永堕轮回的危险。遍尝九天十地间一切爱恨纠缠 , 洗炼慧心 . 三百年后 , 叶师姐势已历尽劫波 , 将由师傅为她用无上法力重塑肉身 , 投胎重生 . 如能于这一轮回悟破人们颠倒痴迷于情爱中的原由 , 便重归本门,再执掌门弟子之位 , 率领本门弟子渡尽情爱中浮沉挣扎的众生 . 如若悟不破 , 宁可神魂俱灭,将魂魄交于勾魂使者,永远离弃这令人伤心的滚滚红尘 ... 诶,轻衣 , 你怎么了 ?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 哎呀,瞧我罗嗦了这么半天。你重伤初愈 , 正该好好休息才是,快快躺下。我不吵你了 . 你自己静静在洞中调息将养 , 饮食自有师姊妹送来给你 . 我会常来看你的 . 别胡思乱想,养好身子了,什么都好解决 , 好不 ?"

  听了轻衣木然应承的一声好,快人快语的蝶翼少女便心满意足的翩翩飞去。只留下轻衣一个人,独坐清旷空明的石室内,思绪如潮 . 直想了好久 , 身子倦得没法 , 才又复倒下,沉沉入睡 .

  这一次不再有那光怪陆离的颠倒幻境 , 睡梦中,只有一个女子若有若无 , 风般飘渺的叹息 , 一遍又一遍 , 似吹又复少的枝头柳绵 .

  " 真是,寂寞啊 ....."

  " 真是,寂寞啊 ....."

  " 真是,寂寞啊 ....."

  最后一声叹息里,女子凄然转首 , 对轻衣淡淡一笑 .

  眉目面容,竟如同揽境自照 .

  森寒阴风吹来,恍惚间 , 轻衣竟仿佛置身于那成年后仍总在轻衣梦中出现的建邺勾魂马面身前 .

  一声悠长的叹息,如在心底发出般寂寥响起 , 清清楚楚的,是自己的声音 :

  " 真是,寂寞啊 ....."

  蓦然惊醒 .

  十八 寂寞

  寂寞,这个词。

  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我行于野,渺然有思。是红烛隔雨相望冷,是珠箔飘灯独自归。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是相知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是重过阊门万事非 , 同来何事不同归。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是物事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是一叶叶 , 一声声 , 空阶滴到明。是风烟萧索在何处 , 独自个 , 千山万水。

  独自个,千山万水。

  是等到白头不见君归,是舞破华衣无人喝彩,是午夜沁凉的席枕,是晚春飘零的落英,是楼前流水,是终日凝眸,是笙歌散后酒初醒处的院深,月斜,人静。是即使华灯灿彩,宾客满堂,即使在再嘈杂喧闹缤纷攘乱的人世间,仍然只觉犹如身处旷野的那一份凄清。

  也是,也是心中念着一个人。充盈的寂寞,寂寞的充盈,时时刻刻,不得敢忘。在每个晨起夜暮,独坐窗前,月升月落,星灿星隐,街头陌上,雨后雪中,衣委于地,水落入喉的小间隙里,蓦然一痛,乍然一空,忽然一静。

  于是,于是,我又想起你。

  数月之后,轻衣拜别普陀山。

  这数月之中,她过的是渴饮溪流,饥食素果,倦倚山石,醒望云涛的神仙日子。永别了只作个小娇妻时的疏懒娇慵,不问世事,轻衣沉迷于本门博大精深的佛门神功。多承二师姐呼吸的教导协助,她终于知道普陀弟子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弱不胜衣,她们更像绵里的针。不面临争斗时的普陀弟子可以慈悲为怀,与世无争,温柔得一如观音大士瓶中的杨柳甘露,只是清澈甜美,普渡世人,但当必须振起神功降妖伏魔时,那似水的柔情却会将百炼精刚也化为绕指柔,依然是水般的柔软沉静,不愠不火,永远没有开山裂石的威势,一击必杀的桀骜,然而一点一滴的,却可以摧毁最雄伟的高山。轻衣深悔于往日的不喑世事,竟以为营造个温柔的港湾以供倦鸟归巢,就是她能为夫君所作的全部。若能自己早些醒悟到,勤于提升自己的修为,和轻舟结伴江湖,相扶相搀,也不至到今日这个田地……而往后独自行走江湖,天涯寻夫,护身御敌的本事,亦是万不可少。

  是以,这数月里,轻衣着实勤修苦练,虽然练的都是本门扎根基的基础功夫,但一有掌门二师姐的亲身指导,二有恩师日夕抚琴相慰,说法点化,三来天资颖悟,本门的心法招数,几乎不教自通,得心应手——再加上那琴声梵唱,竟似比甚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还有效,日日沉浸其中,便觉得内息终日活泼泼地自行流动,纵使不去打坐调息,也会渐渐增长,竟不似外界灌输进来,而似借琴声梵唱之力,一日日将深埋在体内沉睡的力量逐日唤醒一般。所以虽然为期不长,轻衣的武学修为,竟是进步神速。呼吸师姐长日无事,总来查看轻衣的武学进度,一开始还只是勉励赞扬几句,后来索性抛去什么师姐的尊严,抱住轻衣,大赞她是平生仅见的武学奇才,再然后,却忽然什么都不再说,只是用若有所思的神情注视着轻衣的一举一动……

  轻衣浑没注意到呼吸的改变,她只是一心一意的沉浸在无边佛法的世界里,不知疲倦的修行着,心里怀着个热切的梦:等我略有小成,便可下山寻他,从此结伴江湖,不离不弃……因有这热切梦想的支撑,便使得这个世界,便像南海终年镀着佛光异彩的阳光般暖意融融……几乎不愿醒来。

  皆因离开这世界之后,她便必须面对无边无际,浩如烟海的寂寞,像一场暴雨般,暴戾突然,不可抗拒的,将她遍体淋湿。

  十九 孤雁

  " 轻衣 , 本门根基的修为,你已经练得十分扎实了。更深的武学 , 只能靠你自己领悟经历 , 在时间中打磨,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师傅已传话于我 , 你内伤尽愈 , 本门功夫的修为也已过了第一关 , 天大地大,恩师与一众师姐妹,能救你这一次 , 护你这一时 , 不能助你一生一世 . 你今日便可下山离去 . 是寻夫 , 是修行 , 是行道 , 是流浪 , 还是自我放逐 , 全仗你自己一念之差 ..." 呼吸难得的板着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 , 肃然道出上述言辞 . 轻衣垂首恭听 , 末了应一声是 , 抬起眼来 , 却见呼吸已再掌不住,冰肃玉颜刹那间融化,蓦地握起轻衣的纤手,杏眼中流露出深刻的感情,颤声道 :" 但你可要 .. 自己保重 ."

  轻衣将一手合上两个女子相握的手掌 , 几次三番想说些什么,却都被一股奔涌在胸口的 , 温暖的热流堵住,哽咽难言 .

  一直依依不舍的直送到南海之极接引仙女身边,呼吸才放开轻衣的手 , 将一瓣莲花放在轻衣手中 , 叮咛道 :

  " 轻衣 , 我知你外表柔顺 , 心底倔强,但需知皓者易污 , 刚者易折 , 一个人流浪江湖倔拗不得,切切记得遇到强敌恶寇 , 不要硬撑 . 能溜之大吉便先溜掉,保住小命要紧。事后只要握着这瓣莲花 , 凝聚精神默念我的名字 , 我身边的一瓣莲花便会发热 , 我俩便可凭此为纽带 , 用意念联络 . 就算千山万水,我也会飞到你身边 , 助你御敌报仇 ... 轻衣 , 你是呼吸此生所见,与普陀佛门玄功最有缘法的一人 , 他日修为,不可限量 ... 只是你命盘纷乱,情缘线贯穿宿命纹 , 这一生一世 , 是定难以与情劫分开了 . 将来的生死成败 , 只怕就取决于你能否悟破爱恨贪嗔这一关。你 , 你一定要好自为之 ...." 蓦地仰天片刻,令眼泪倒流回去,蝶翼娇娥展开个可与阳光争辉的笑容,微笑道 :" 天空海阔 , 只消我们有缘 , 总会再相见的。不必太伤感了 !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 . 轻衣 , 你就去吧 !"

  深深一拜 , 多少深情尽在不言中 . 轻衣转身登上接引仙女的莲瓣小舟 , 飘然而去 .

  不回头 , 只因害怕一回头,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

  轻衣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胜任这样独自飘摇的日子 . 但是当女人面临别无选择时 , 尤其是秉爱之名时 ... 即使再纤弱的女子,也会焕发出夺目的坚强 !

  普陀山还是冷清的门派,很少有人愿意带着轻衣去冒险 . 那么 , 只靠自己又何妨 ? 她入了一个帮派,靠着不懈观察 , 不耻下问,不倦实践 , 轻衣很快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白虎任务高手,也就是一名出色的商人 . 她的耐心 , 聪慧 , 专注和勤奋正是商路上最宝贵的品质 . 日复一日,轻衣来来回回的奔走在烈日下寒风中 , 比对价格,果决购入 , 再在最合适的价位卖出 . 轻衣迅速积累着经验实力 , 渐渐的,竟在商人界中跑出了名堂 , 许多人都注意到那个柔声细语看来纤弱的女子 , 竟有着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果敢决断和坚韧不拔 , 总是那样不知疲倦的孤独行走着,背影清削而坚强,仿佛一只孤绝飞翔在夕照中的雁 , 而与寂寞这个无力的词 , 全然无缘 .

  只有她自己知道 ...... 浩如烟海的寂寞 , 仍然夜夜不邀而至 , 像一群放肆而无情的奔马 , 将轻衣白日里的坚强,踏为飞尘 .

  欢乐趣 . 离别苦 . 就中更有痴儿女 .

  君应有语 , 渺万里层云 ..... 千山暮雪 , 只影向谁去 ?

  这一日 , 轻衣先运了几趟镖 , 回来时帮中商位已满,一时无事可做。便信步至皇宫玄武门前 . 当今天子体悯下情 , 皇恩浩荡,特意颁发了每月可以有十四日领取双倍经验的鼓励练功之旨 . 所以负责恩赐普天下武者双倍经验的马副将所站立的玄武门前 , 便成了江湖人士群聚之所。各个等级不同,目标不同的冒险队伍吆喝队员加入之声,不绝于口。但轻衣心知 , 作为普陀弟子 , 自己的加入申请只会被无情的拒绝或冷漠的忽视 . 她已经习惯了 , 来这个不属于她的热闹地点,也许只是为了感受一下人世间那些真实平庸 , 然而融暖平实的喧嚣气息,以温暖一下这具久被寂寞冰冻的躯体 .

  所以她绝对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心血来潮的念头,会给她的生命带来多大的波澜 . 就像她当初也并没有想到,建业城门那随心的一坐 , 就决定了她一生的相思。

  在正确的时候遇到正确的人是一种幸福。

  在正确的时候遇到错误的人是一种不幸 .

  在错误的时候遇到错误的人是一种痛苦 .

  而在错误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

  却只能是,一声叹息。

  人世间有很多事 , 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

  二十 冷风

  许多年后 , 轻衣还是清清楚楚的记得第一眼看见冷风时的情景 . 一个名为冷风的人,却有着比春风更温暖的眼神 .

  隔着一生想念一个人,犹如空谷回音 .

  " 闲来无事 , 带所有没有抓过鬼的小 MM 抓一轮鬼玩儿 ~~~40 级左右没捉过鬼的 MM 们来吧 , 请原谅 , 只收 MM, 理由嘛 .. 大家都知道 #18"

  温和如玉的声音 , 却用着像个情圣一样驾轻就熟的调笑口吻 , 轻衣厌烦的掉转头 . 最讨厌的就是江湖上这些花花公子 , 整日以调笑花丛为乐 , 却不知真诚为何物 . 可那个口吻轻佻的声音却不依不饶的追过来 :" 妹妹 , 愿不愿意一起去捉鬼 ?" 想都没想,婉拒的话就已经出口 :" 谢谢,但我是普陀弟子 . 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

  " 普陀怎么了 ? 一场游戏罢了 , 玩什么强强弱弱的小孩子把戏 ? 只要你愿意,就一起走吧 ."

  不由为这句话驻足 , 回转头,映入眼中的却是一个与言语间的轻佻格格不入的男子。散发披肩 , 折扇轻摇 , 隐藏在紫金冠下的小小龙角表露了主人所属那个神圣端严的族群 . 一身玉色的长袍 , 并无甚么特殊华贵的装饰,却如他的声音和面容般 , 自然而然便带着种与生俱来的九霄天龙般高贵神秘 . 男子容色清华 , 周身带着种峰巅冰雪般冷傲而难以接近的逼人贵气 , 惟独一双眼,却是温润如玉 , 如同两汪永远汩汩流淌的温暖的泉水 . 此刻男子正微俯下头来 , 以迁就轻衣娇小的身段,却因此而靠得略嫌过近 , 属于男子那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轻衣不由微微目眩 , 耳听得低沉柔和的嗓音无限贴近的在耳边响起 :" 一起走吧 , 好吗 ?"

  仍然是想要拒绝的。男子身后却闪出两个妙龄少女 , 一个梳着高高的辫子 , 身形娇小 , 轻盈如燕 , 俏丽可人 , 爽朗的笑道 :" 是啦小姐姐 , 一起来嘛 , 我们就缺一个人了 !" 另一个背后亦长着一对彩翼 , 身材曼妙 , 举止温柔,也柔声道 :" 来吧,抓鬼很好玩的 ." 旁边一白衣书生也帮腔道 :" 冷风可是抓鬼高手哦 !" 轻衣素来不忍拒绝他人的请求 , 此刻看着一爽朗一温柔的两个少女,不由又想起呼吸 , 一时心软 . 便笑了一笑 , 答应了 .

  龙族男子微微一笑 , 看看他的队伍,宣布 :" 好了,人齐了。出发了 ~~~"

  他们是 , 龙宫冷风 . 普陀叶轻衣 . 女儿村字言字语 . 方寸山纳兰仙 . 龙宫柳儿天 .

  这个情景在轻衣的记忆中永远的定格,定格成一卷泛黄的温暖的旧画稿 .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还在一起 , 未来还很遥远,一切还没有发生 .

  时间静止 , 永远不再变了 ...

  多年以后,冷风远走天涯,柳儿天嫁入豪门 , 纳兰仙江湖绝踪 , 字语反目成仇 .

  而轻衣 , 独自一人,把当年怀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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