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

　　我只是普陀山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仙子，每日和姐妹们一同修炼，日子一天天划过。普陀山的水声，鸟声，都是我认为的这世上最动听的音符。虽然，我从未离开过这里，也从不知道世间是否还有其他更美妙的声音。慈祥的师父，始终微笑着的师父，一日，把我叫到身边。她告诉我，我有段孽缘未了，让我下山去了却它，可好回来后能心无杂念的继续修炼。我疑惑的看着师父，不明所以。这五百年来，我都没有想过其他的什么，我的心平静如水，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牵挂。师父看出了我的疑惑，仍旧微笑着，说徒儿下山后自然就会明白。

　　于是，我离开了待了整整五百年的普陀山，来到了长安城。处到长安，我被它的繁华所吸引。站在街道上，我茫然不知所处。形形色色的人在我周围走过，我呆呆的看着他们的来去匆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普陀山，我便找了个地方住下了。之后的日子过的平淡无奇，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没有什么人出现。我甚至都有些怀疑师父的话了，未了的孽缘，真的存在么？

　　那日我起了个大早，长安的街道上，几乎还没什么人。天气已经转凉，都有些许雾气存在。我经过桥时，只见一白衣书生站在桥上，默然的看着前方。我只感到自己的脚步停了一下，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便离开了。他似乎并没有看到我。

　　之后的几日，只要我清早经过那座桥，便定然能见到他。而且，每一次，他都是那个样子，宛若一座雕像。我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大清早跑这里发什么呆呢？

　　终于有一日，我实在按奈不住好奇心，上前问道：“公子，不知你有何事，为何每日都站在这里？”我并非那种好搭讪的人，但这次我真想问个明白。他似乎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摇头微笑道：“并没有什么事，姑娘。只是早起了便在这里想些事情。”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的笑容，似曾相识……我不再说话，仔细端详着他，希望能找到哪个熟悉笑容的来源，可是却一无所获。他似乎被我盯的很局促了，轻声叫道：“姑娘？”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涨红了脸跑开几步，又再次看向他，“我叫水月泪，你呢？”听到我的名字，他的眉毛不易察觉的动了动，半天才缓缓开口——“转身。”

　　那一夜我做梦了，梦中一个有着骨质翅膀，额上有骷髅烙印的骨精灵在跳着轻盈的舞蹈，美的不够真实……是谁…她是谁……？

　　梦醒了，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从不曾哭泣的我，这泪又是为谁而流？一时间，我迷茫了，所有的疑问都找不到答案。

　　我习惯于到很多地方去看风景，方寸的白云，月宫的桂花树，东海湾的波光淋漓。这些地方我以前都没有去过，可总有种特别的熟悉感，似乎在很久以前，我都来过……可当我想去追寻那些遥远的记忆时，头痛便会袭来，迫使我放弃去想。

　　“转身……”每当我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无意识的轻念这个名字，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都和这个名字紧紧相连……如果能再见面，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如我所愿，我再次见到他了。在方寸之颠，他凝视着远处的白云，久久都不动一下。我不忍心打搅他，便悄悄的走到他身边。我看着他，他的眼中却没有我。许久，他才发现我的存在，“水月…泪？”他叫我的名字时叫的迟疑，大约是不太记得我了吧。“恩，好久不见了，转身。”我叫他的名字时叫的顺口，仿佛已经念过千遍万遍……“喜欢这里的云么？”他不再看我，把视线再次投向那翻滚的云海。“恩，喜欢。”“她也…很喜欢……”他呢喃着，像在说给我听，更像在自言自语。“她？”我追问道，而转身却不再说话，我也不好再继续多问。

　　我注意到转身的身边有许多女子，纵然不乏对他很好的，可是他的态度却冷冷的，和所有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也问起过她们，她们也同样全然不知，只是说转身似乎在等谁，又好象经历过什么痛苦，在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再来。而我的梦中，那个骨精灵永远在跳着轻盈的舞蹈，夜夜如此，一成不变。

　　我发现转身对我和对其他的女子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我能感觉到却言语不出。所有认识我的人都叫我“水月”，而只有他一个人叫我“泪儿”。想起他初次听到我名字时的一点反常，也许“水月”正是他有所忌讳的什么吧……他在我心中是何等重要，虽然我不知道这种重要的缘由……

　　一日，我在街道上看到他，正想走上前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恍惚中，我看到那个在我梦中出现的骨精灵从我身边跑过，扑到他的怀里。而我也第一次见到他笑的那么开心，溺宠般的抚过她苍白的头发……

　　“泪儿，泪儿，你怎么了？”一睁眼就看到他担心的面孔，还是刚才的街道，那个骨精灵已经不见了。我环顾四周，抓住他的衣衫问道：“刚才那个骨精灵呢？”他的表情明显的僵住了，但又摇头，“哪有什么古精灵，我看到你呆站在那里，几乎要晕倒的样子，就赶快过来扶住你了。”“不是，不是的！我明明看到了她，你抱着她，笑的那么开心！”我顾不得其他的了，那个骨精灵，一定和他有什么关系的！他沉默了，慢慢的摇着头，示意我不要再说。心中涌起的疑惑被硬生生的压下去，我只好垂下眼帘。

　　转身他有话，但他不会说，也许，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想来也真是可笑，我又有什么资格从他那里知道些什么呢？

　　“转身……”月宫里，我慢慢的走着，幽静的地方，只有嫦娥一人独守千年。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岁月……眼前开始模糊了，似乎出现了什么影象，耳边也响起了什么声音……

　　“转身，抱抱~~”是那个骨精灵，撒娇一般的甜腻嗓音，猫一般可爱的凑近……“水月不要闹了。”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那个小骨头揽入怀中……那是转身……他笑的那么温柔，手抚过骨精灵的面庞……她满意似的向他怀中钻，双手环上他的脖子……

　　我倒抽一口凉气，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使劲的摇头，连同含在眼中的泪一起甩掉，再注意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棵桂花树静静的立在那里……水月……她叫水月……？和我相似的名字，她到底是谁？

　　之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发呆，我所到之处，都恍惚看到转身和那个骨精灵的身影。在无数的幻影中，我知道了他们在东海湾的沉船相遇，在大雁塔顶一起看长安的风景，在方寸感受如坠云雾的仙境……一日，当我和转身的其他朋友一同到他家时，那房间的布置是何等的熟悉，连小凳子的位置都不陌生。我围着屋子慢慢的转，到卧室时，再次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我爱你。”转身俯下身，轻吻那有骷髅烙印的额头，她甜甜的笑了，“水月也爱转身。”她冰冷的手放在转身温热的脸上，“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你不要离开我……”我看到转身轻轻的点头，这是否是他们交换誓言的一瞬？紧接着，就是一阵眩晕。那个骨精灵，是转身的娘子么？她在哪里？为什么不在转身身边？我突然感到自己真多余。

　　“转身……”在东海湾的沙滩上，我轻声说道，“那个叫水月的骨精灵，是你的娘子么？”他默然不语。其实答案应很明显了，不是么？

　　“是。”抬头看到转身淡淡的微笑，“已经一千年了呢，我纵然转世那么多次，喝下无数次孟婆汤，都忘不掉她。我在等待，也在寻找，但她却从未出现。魔族有着人不能比拟的寿命，为什么我却从来都见不到她？她是否已经忘记我了？”冰凉的什么划过我的面颊，转身伸手帮我拭去。“别哭，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惹你你哭的。”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你和她，一点都不象。她那么张狂，任性，又调皮；你却如此的温柔，恬静。你们竟然都叫水月，而且，还都是爱哭鬼。”“我最见不得她的眼泪了，一看到她哭，我就觉得好心烦，好心痛……”后来转身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清，只感到自己的泪止不住的流……

　　梦中，我看到在寒冷的北俱冰原，转身倒在地上，身下的血已经被血染红大片。水月就在他身边……

　　“对不起……”满是鲜血的手抚过水月的脸庞，无力的垂下……“睁开眼睛，转身，睁开眼睛啊！”水月俯在他的身上，痛哭失声。“你答应我不离开我的，你答应过，怎么可以反悔……你太过分了……”最后，只有压抑在喉咙的啜泣……“我们不分开，不会分开的……”水月抱起转身的一只手，用脸蹭着，“我们不分开……”她梦呓般的重复这句话，低头轻吻那已冰冷的唇……然后，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这个骨精灵竟然一口一口的吃掉了她所深爱的人……她受到了惩罚，在天宫的斩妖台，她被五雷轰的粉身碎骨……可是到最后，她还在微笑着，我听到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了，再也不会分开，血肉相连……那个笑容，满是痛楚和无奈。

　　在轮回司，她说，来生我要做普陀山下的一棵小草。五百年的日月精华，那棵小草竟然变成了个小仙子……无欲无求的小仙子，那是…我……？我！？从梦中惊醒，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

　　但一切都变的清晰，我记起了那些早已失去的日子，那些欢乐，悲伤，幸福的日子，转身离去时心痛的感觉，被五雷击中时的茫然……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注意到在桥上发呆的书生，去搭讪的原因……一千年，沧海桑田，他又是如何度过的呢？他在等，在找，期待有一天，在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有个小小的骨精灵会像千年前那样对他微笑……但是，人过境迁，令他想不到的是，他所深爱的水月，早已化为一堆白骨……

　　“我爱的人不是你。”预料到他会这样说，我只能默默的低下头。多次的转世已经让他迷失，他认定了他的水月还没有死……可是水月已经变成水月泪了……而我，是我自己爱他，还是因为水月而爱他？这，我也说不出。是谁也许不重要，我们是同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只要我爱他，一切不就足够了么？

　　但我心中有难以诉说的痛苦。当我意识到我也许只是活在前世的阴影下时，这种痛苦就越发的强烈。对着镜子，我看着那张日渐憔悴的脸，只能无奈的叹息。这个世界的每一处，都有转身和水月走过的影子，我仿佛留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看他们的幻影。可我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啊，让我日日都放不下前世的情结，又怎么能不崩溃呢？可我却无力挣脱。水月那强烈的爱恋，经常紧紧的扼住我的咽喉，令我觉得喘不过气。看到转身，我也只能报以淡淡的微笑。心被用力的揪紧，我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知道我也爱他。不是因为水月，而只是作为我自己而言。但这种心情却无法传达。转身眼中，除了那个早已消逝的水月，已经容不下其他的女子，我只能站在旁边默默的看着，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解开两个人的心结。水月有水月的灵魂，水月泪也有自己的……即使有前世的记忆，但千年后，她们终归无法合而为一。苦笑。我只能看着转身的背影无奈的哭泣。

　　“泪儿……”他轻声叫我，我只能微笑。我知道他从我的表情上找寻不到什么，即使……

　　“如果，水月死了呢？即使魔族也会死的……”我试探性的问道。果然，转身的表情变了，有些微怒似的，“她会来的，不管是过千年万年，她都会来的……”我听到水月在哭泣，要如何才能化解这份情？

　　我跑回普陀山，在师父面前长跪不起。师父叹息着摇摇头，告诉我，“你只要还他一滴泪，让他不再为前世的情所束缚即可。”

　　我把混着泪的茶端给他，看着他喝下后陷入昏睡。那用孟婆汤也洗不掉的思念，被我亲手给抹掉了。“对不起……”我在他耳旁低语，“不管是水月姬还是水月泪，都爱着你。”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倒在北俱的冰原上，倒在千年前转身曾经倒下的地方……

　　如果有来世，我和转身是否可以擦肩而过？我已经没有别的乞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