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狐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焚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第一次相遇时，我还只是一只狐，一只快乐无忧亦无知的野狐。盘丝岭上的众多妖魔，一心修炼只为成仙，而我却不愿做那寂寞的仙，只想无拘无束地做我的狐。所以，我拒绝了盘丝大仙的好意，不愿拜在她门下修行，尽管她说我，灵根天种，他日必然成仙，我也只是一笑了然。真的，倘若不是遇见你，我真的就只是一只狐。
　　那一年，春暖花开。我依旧如往常一样躺在草丛里晒太阳，暖风微煦，四下无声，你背着药篓突然出现。本着天性的灵敏，在你踏入我领地之前，我猛然抬头，对上了你含笑的眸。那时的你，远山眉，清水眸，高挺的鼻，单薄的唇，一件洗旧的布衣，因为久涉山水而显得更为褴褛，却依然掩不住你满身的儒雅和俊秀。我盯着你直愣了半天，才突然意识到，你是一个人。
这一意识令我全身的血脉贲张，毛发根根倒竖，我紧紧地盯着你，并小心地往后退。我可不愿成为你披风上的一角。
呵，好漂亮的一只狐。你望着我啧啧赞叹，却并未往前一步。

　　漂亮吗？我瞄了一眼自己火红的颜色，并不觉得怎样，满山的狐狸都是这种样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别担心，我是个大夫，不是猎人。你指了指身后的药篓说。

　　我本不该信的。人的狡猾远胜于狐。可是，那一刻我却信了你。也许是你唇边的那一抹微笑，也许是你眸中的那一片澄清。
我每天都会在盘丝岭上等你，霞光满天的清晨，你的身影由远而近，向我微微一笑，我的心便这样被你一点一点填满，原来等待竟也能这样幸福。
那天你来的晚了，我便下山去找你。山脚下，你正耐心地为一个受伤的村姑裹伤。那样子，平和而安详，眉宇间隐隐的流动着一道温润的光华，一副悲天悯人的慈善。而那姿色平庸的女子，在你的注视下竟娇羞的满面飞霞，美艳不可方物。
我心中突生出一股怨气，站在远处冷冷地望着你们。

　　那女子看见我，神色一惊。你便安慰她道，别怕，只是一只狐。

　　是啊，只是一只狐，我只是一只狐啊！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刻，我曾怎样伤心。为什么我是一只狐？既然上天要我做了狐，却又为何让我遇见你？
事后，我向一个蜘蛛精偷学法术，变幻成了人形，我有了人的躯壳，是不是就能离你近一些？眉目如画，秋眸似水，红裙鲜艳，长发乌黑，这美又有几人能及得上！我临水照花，顾影自怜，这样子，你可喜欢？
当我出现在你面前，当你看见我的脸，你眼中有惊讶一闪而逝。我看得清楚，只有惊，未有喜。怎么，这样子你不喜欢吗？
你是那只狐！只一瞬，你的神色便又平静。

　　是的。我点头。我想问你，美吗？你喜欢吗？张了张嘴，却又咽下。有时候，你庄重的像一尊佛，尽管平和又慈爱，却让人难以亲近。在你面前我不敢放肆。
你叫什么名字？你问。

　　狐怎会有名字？我摇头。

　　你想了想便道。我为你取个名字吧，以后你就叫倾颜。

　　倾颜。我喃喃咀嚼着这名字，满心欢喜。似水红颜，倾国倾城。想来，你还是喜欢我的吧！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问你。

　　你眉头一皱，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我叫杜虎。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似你这般俊秀斯文，怎叫得这样一个粗俗难听的名字。

　　你也笑，眉目生花，举世风华。名字都是父母取的，再怎样不合心意，也由不得我。你解释说。

　　那时的我，这样天真，竟信了你的话。这哪里是什么杜虎，分明是渡狐。

　　渡我成仙，你便成佛。

　　我不是你的缘，不是你的情，只是你的修行。

　　我听了你的话，决心拜师修炼。

　　你想拜在哪个门派？你问我。

　　化生啊。我想也不想地答。在哪个门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与你朝夕相对。

　　这怎么行！你苦笑着摇头。化生寺不收女弟子。

　　不行吗？我想了想又说。那我拜大唐吧。虽然我不喜欢大唐一贯好勇斗狠的风气，但能离你近一些也是好的。
你还是摇头，那笑也多了几分勉强。颜，你是妖！

　　我心里一颤，猛然醒悟。是啊！我是妖，大唐名门正派，怎容得下一个妖？

　　百转千回之后，我又一次回到盘丝岭。你在长安，我在境外，我们隔得岂止是一个国的距离。

　　日日苦修，夜夜静坐。我听了你的话，却再也难见你一面。为什么你再也不来？

　　那日，奉师命到长安送信，途经化生寺，我便进去找你。

　　化生寺里，绿树繁绕，香火鼎盛，无数的善男信女在佛前参拜，以得所求。那高高在上的佛，拈花而笑，神色慈爱地望着世人。只因他的心是空的，无索亦无求。
而我的心是满的，一日一日被你填满。可你呢，我始终也不知道，在你心里，我是否有过一席之地？

　　我在寺里转了大半天，却连你的影子也没看见，便向一旁的小和尚打听。

　　杜虎？他冲我摇摇头。施主，记错了吧！我们寺里并没有这个人。

　　记错，我怎么可能记错。我又向他描述你的样子。

　　他想了想，抓耳挠腮了半晌，才道。施主，说的好像是我师兄。不过，他不叫杜虎，他法号镜水。是我们的大师兄，而且，明日举行剃度大典，接掌本派。
什么？似乎有雷霆在头顶轰然炸开，击得人头晕目眩，耳际隆隆作响，我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炎炎夏日，我只觉如坠冰窟。

　　你骗我，你骗我。你几时骗过我，至始至终，你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类似相守的话，只是我自己在你偶尔温暖的目光里，暗自揣摩，一厢情愿。你是人，我是妖，殊途岂能同归！是我错了。
施主，施主。

　　恍惚间，似有人在叫我。

　　我回头。明晃晃的阳光下，所有人都远去。只有你一袭白衣，迎风而立。

　　颜，你怎么来了？你问，依旧是温言软语，云淡风轻。

　　镜水。我叫你的名字。是了，这才是你。镜中花，水中月，似有还无，若即若离。看得见却触不着。

　　你眉头轻轻一皱，便坦然道。你知道了。

　　为什么骗我？

　　我的隐瞒并无恶意。

　　为什么？我执意地问。

　　你轻声叹气，终于说。渡你成仙，我便成佛。

　　好，好，太好了。我一声声长笑，震破云霄。长鞭一抖，蛇骨寸寸，便如闪电，朝你扑去。

　　你稳如磐石，不动不摇，只把长袖一挥，将我掀翻在地。

　　我和你毕竟差得太远。

　　胸中一团火，愈烧愈旺，却无处可泄，怒火攻心，击得我鲜血长流。

　　颜，你怎么了？你见受伤，急忙过来查看。

　　我望着你不动声色，待你走近，便将袖中暗器激射而出。尽管是最普通不过的飞刀，但你毫不防备，刀刀都嵌在肉里。那雪白的衣衫，顷刻间就殷红一片。
大师兄。小和尚见我动手，便招来了寺里的武僧，一大群人已将我团团围住。

　　哪里来的妖孽，敢伤我大师兄！

　　我昂首而立，丝毫也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今生，我已无可眷恋，纵然是死又如何！

　　不，让她走。身后，我听见你这样说。

　　我若是死了，你怎能成佛。我冷然一笑，抬步便走。

　　颜，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你取名倾颜。那是倾刃之颜，绝世风华，却满身凌厉。倘若，你妄动杀机，便永难成仙。你可要好自为之。
我回过头望着你。血色已污浊你的衣衫，可你的眉目依旧清明。我望着你，一字一顿，直把那一口银牙咬碎。
镜水，为这你这一句话。他日，我必将血洗化生。

　　岁月流逝中，我守着满腔恨意，日夜苦修。五十春秋寒暑，我终于成为盘丝首席，便身师父辞行下山。

　　师父望我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

　　也好，去了也好。

　　她的话里似乎有诸多玄机，可我已无暇理会。

　　化生寺千年古刹，依然是旧时模样，门口的小和尚仿佛也还是当年的那个。

　　施主，可是进香吗？他问我。

　　我要见你们住持，你就说，五十年前旧友来访。

　　他去了半晌，回来引我去了后院。

　　清净整洁的禅房里，一个须发长垂的老和尚闭目盘坐。只一眼，我便知道这不是你。

　　五十年不见，施主依然芳容不改，真是可喜可贺。那老和尚突然开口，我抬眼望去，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依稀记起他当初的样子。
他竟是当年的那个小和尚，你的师弟。

　　我要见你们住持，叫他出来见我。

　　老衲便是。他向我合手一什，不卑不吭地说。

　　什么？他是住持，那你呢？

　　耳听得他又说。

　　五十年前，施主离去后，镜水师兄便向师父告罪，说他犯了戒，不配接掌本派，弃寺而去。这些年来，始终音信全无。有人说，他早已还俗娶妻生子；也有人说，他跋山涉水作了苦行僧。
他犯了什么戒？我问。

　　怎么，施主难道不知吗？他奇怪地问。

　　我该知道吗？似你这般喜怒全无，一心向佛之人，会犯什么戒，只怕也是借口吧。你慧眼灵根，早将我看得通透，知我不会无缘迁怒他人，所以避寺而走。倘若今日，坐在我面前的是你，难保我不会真的血洗化生。
既如此，我告辞了。

　　施主，且慢。老和尚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素笺递给我。师兄离去前，将这个给我。他说日后若是有缘见到你，便将此物转交。
单薄素纸，只廖廖几句。

　　自恐多情损焚行，入山又怕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泪水就这样毫无征兆，漫延而下，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记起当初你望着我的眼神，你唇角边那一抹带着宠溺的微笑。
原来，你真的犯了戒！

　　我没有再回盘丝，一路爬山涉水，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从水气氤氲的江南，到黄沙遍地的大漠；从繁华热闹的长安，到宁静古朴的建业；从漫天飞雪的北俱，到美丽惊惧的凤巢。我一路沿着你的脚步，日夜不停。我虽然没有找到你，却在途中听到许多关于你的消息。这些年来，你济世救人，普渡众生，做了不少善事。你虽没有成佛，但在世人眼中，只怕比佛更要尊贵。
直到有一日，我听到你最后的一丝讯息。

　　十月初七，镜水大师在长安城外坐化，遵遗愿灵枢已由众人送回化生。

　　那一刻，我的胸膛里空荡荡的一片，竟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你毕竟是人，再怎么德高望重，万古流芳，也终究要受轮回之苦。也就在那一刻，尘缘尽，修行满，我终于飞升成仙。
镜水，这一世，你为我受了这样多的苦，来世，我必将还你一个清净无忧的人生！

　　[全文完]

　　*河南一区，飘渺峰，倾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