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焚空

　　我绕过了江南水墨画，看满地大漠黄沙，有多少枯枝老鸦，和半空残霞。

　　你停驻在芦洲酒肆家，饮几坛腊月梅花，伴韶光舞音清茶，等一生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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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

　　大唐境外，黄沙翻涌，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多少人死在这一片遥遥无际的大漠之中，生灵涂炭，白骨苍茫。

　　连我的兄弟雷虎，都未能免去例外，他是披盔戴甲的上将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杀出重重包围，穿过刀光剑影，一心向西再向西，不曾倒在险阻的归途中，却死在绝望的终点上。

　　我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狂跳，牵扯起尚未适应的筋脉，一种叫痛的感觉，又开始蔓延全身。

　　我本是百炼精铁中潜伏的灵，某日被人炼化成器，终有了自己的识，自以为出尘不凡，笑看苍生，却不料今日，生生挣扎离了承载自身的灵器，拥有了肉身，迎来第一种知觉。

　　这种知觉，叫做痛。从头颅扩散到胸腔延伸至千疮百孔的皮肉，如何不痛？

　　“军医，你只要将我全身缝补齐全，我就能活过来！”我睁眼，满屋将士皆是一震，齐刷刷跪倒：“上将军千岁！”

　　千岁？我冷笑，上将军已经死了，死在王宫的灵堂之前，死人如何千岁？魏军医在我支离破碎的皮肤上穿针引线，我忍着疼痛，意识恍惚，仿佛又看见那白练上喷溅的一腔温热，看见那满地拖曳的暗红血液，看见那钉入雷虎脊背的数支羽箭，看见他惨白的唇一张一合，对我说：“杀了她！一定要！”

　　他留下了他一生的记忆，把仇恨的种子种在我的意识里，告诉我要复仇，他离魂的刹那，我拼尽百年修为，融入他的躯体之内，于是上将军又活了过来，在断气半个时辰之后奇迹般活了过来。

　　从未痛过的我第一次体会到痛的感觉，竟是这搬撕心裂肺，这被箭矢射穿的躯体，究竟是如何忍住巨痛，一路熬到远在大漠之西的魔国王宫呢？即便魔族，雷虎亦不过肉体凡胎，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呢？

　　然而只是这样稍稍一想，紊乱的记忆就像怒吼的山洪般奔腾而来，我真实的见闻和雷虎强烈的印象掺杂糅合，混乱不堪，无孔不入地撕扯神经，前尘往事排山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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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魔国王宫，炽热的阳光照进窗口斜铺于地上，灰尘于阳光中纷纷起舞，窗外有苍鹰飞过，划破万里无云的晴朗蓝天。

　　“很好，阿虎你的样貌已与普通人类无异，可想过，要做点什么？”说话的人是魔君魅浅酥，她坐于王座之上，轻轻抚摩着她的宠物——一只吊睛白虎，姿态优雅。

　　雷虎笑笑，并不表态，只是问：“魔君可有旨意？”

　　魅浅酥微笑，笑容妖娆：“小机灵鬼，我在想，不如派你去江南吧，人类那边总有些小动作，我们魔族的官员在那，不是留了条尾巴就是长了只角，怎么隐也隐不去，许多事情都不甚方便……”

　　“谨遵魔君圣旨！”雷虎单膝下跪。

　　“哎你这孩子，我话还没说完呢，”魅浅酥笑道，“去了江南，万事小心，最多三年，我便将你调回来，毕竟你和羽儿……呵呵，去吧。”

　　说到魅浅羽，雷虎心里头一阵别扭，低头领旨出宫回府打点收拾。

　　魅浅羽是魅浅酥的妹妹，也就是魔国长公主，年龄却比当今魔君小了整整一轮，如今才十二岁，是个调皮不懂事的捣蛋鬼，整日缠着雷虎，某日魔君当着众大臣的面笑说，羽儿这样喜欢阿虎，不如再等三年，让他们成婚吧。

　　本来也许是个笑话，魅浅羽却当真红了脸，小声说：“姐姐，这种事情，不要这么早说出来嘛……”

　　于是，雷虎便当仁不让成了准驸马，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这回要去江南，雷虎心里一半阴郁，另一半却乐开了花。乐是乐起码有三年不用见到这粘人的小丫头了，而三年后谁知道会怎么样，最好是小丫头已经被人近水楼台摘了去，而阴郁却是因为，有三年那么长的时间，他将见不到魅浅酥。

　　这是个秘密，没有人知道他一个魔族世家公子，为何要如此拼命学习武艺历练修为脱去兽身，为何要精益求精谈吐优雅举止得体日臻完美。

　　说来好笑，至尊魔君是他的初恋，当然是暗恋，为了能修到与魔君平起平坐的境界，他勤劳刻苦，一切向魅浅酥靠拢，幻化之术犹为完美，不费吹灰之力，便和魅浅酥一样，连尾巴也看不见了。然而此时想想，他还不如懒散点，托点关系叫父母亲属送他进宫当魅浅酥的宠物都比如今要好。真是天命无常，老天最爱玩笑世人，并孜孜不倦地以此为乐。

　　收拾停当后独自出门，父母象征性送了几步，也没多大在意，儿子在宫中位居要职，甚至抢了他们的风头，这会送出去冷落冷落也是好的。雷虎当然不知道他们是这样想的，还以为父母是不忍心，怕送远了要伤心。

　　行至流沙索道，却见魅浅羽追了出来，小小的身子在苍茫的大漠中显得特别寂寞苍凉并且可怜，她从来不好修行，身后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头顶尖尖的耳朵一颤一颤。

　　她追至雷虎身前，终于停了下来，不至于一头栽进雷虎怀里。雷虎看见她眼眶里打着转的泪花，听见她说：“阿虎，你一路小心，我……我等你回来，不只三年，我一辈子都等你！”

　　“傻丫头。”雷虎摸了摸魅浅羽毛茸茸的脑袋，再不说别的，转身离开。

　　那一年，雷虎年仅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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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

　　江南野外，夏末，空气湿热，蚊子缭绕，蛙鸣蝉噪，好不热闹。

　　一年光阴，说短不短，说长又实在是太短，只一眨眼，雷虎便混到了第二年夏天，他觉得人类这边真是太有趣了，好吃的好喝的好看的好玩的，连水都是甜的空气都是香的，姑娘们随便扯个出来都和魅浅酥一样美，不过当然，只是容貌而已，气质是完全比不上魔君的。

　　雷虎混得很好，优雅的时候手执玉扇四书五经诗词曲赋，粗鄙的时候坦胸赤膊划拳喝酒踢馆赌博，有人恭谨地唤他雷公子，也有人敬畏地称他雷大爷，三教九流，皆有几分情面。

　　第一年，雷虎混出了名堂，第二年，雷虎遇见了我。

　　不能说遇见，应该说是雷虎跟别人赌博顺便把那人灌醉了，伺机耍阴招将我赢走，硬逼我认了他做兄弟。在那之前，我的主人圣夔是个天宫弟子，跟雷虎一样不是人类，都是来混的，雷虎是魔族，圣夔是仙族。

　　我虽然有主观意识，但我很清高，连神仙都不愿多理睬，自然不会和雷虎有什么交流，雷虎也不知道他得的是把闻名三界的灵器，只当是普通锤子，会发金光，看起来很值钱罢了。

　　他相貌堂堂仪表不凡的魔族重臣，竟然用锤子砸核桃，刨坑，剁肉酱，捣药，碾西瓜汁。我把士可忍孰不可忍默念了一万遍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在他的脑海中咆哮出第一句话：“你他妈的再用我碾西瓜汁试试！我可是灵器！”

　　雷虎显然吓了一跳，但他修养好，很快就镇定下来：“就算你有意识吧，那也只是意识而已，你能把我怎么样，哼。”

　　那声音那语气，听起来很傲慢无礼很自命不凡很混蛋。我愤怒了，吼道：“灵器是可以操纵主人的潜意识让主人自杀的，也就是所谓的噬主！”看雷虎迷茫的表情，我觉得很有面子，“哼，不懂了吧。”

　　“哦，是这样啊，喂，那你有名字吗？”

　　我想了一下，圣夔是我的第五任主人了，没给我起名字，前面那几个，包括将我打造出来的狼鬼鬼，也都没有给我取名字，于是我闷闷地说：“我叫锤子。”

　　“噗哈哈哈……”雷虎大笑出声，笑到几乎内伤，感觉到我愤怒的火焰之后，才终于停了下来，正而八经地说，“这样吧，你跟我姓，我姓雷，把你输给我的那家伙是个仙族的白痴，那你就叫雷仙吧。”

　　我心中一凛，他竟然知道圣夔是仙族，但这个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我的名字，我抗议道：“太难听了，不要，听起来像个大姑娘。我宁可叫锤子。”

　　“恩……噗哈哈……大姑娘……要不，叫雷神吧，神仙神仙，差不多了。雷神这名字有气势。”见我不语，雷虎就当我默认了，接着说道，“阿神，你看你都跟我姓了，不如咱们就做兄弟吧，什么主人不主人的太恶心了，怎么听怎么像SM——啊呸，嘴快了，快到千年以后去了——我是说怎么听都觉得生分，以后咱们既然要天天混在一起了，就做兄弟，恩，我知道，你同意了。”

　　做兄弟，我第一听见手执灵器的人这么说，顿时觉得很感动，然后听到他接着说：“做兄弟好，既然不是主人我就不怕你噬主了，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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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

　　为什么我忍了一年多之后就不能再忍受雷虎用我碾西瓜汁？不是因为他把我从泥泞的西瓜地里直接拉起来捣进瓜瓤里，也不是因为西瓜汁让我觉得恶心难受，而是，雷虎碾这西瓜汁居然不是给他自己喝的，而是要给凌飞霜喝的！

　　两天前雷虎从罗家西瓜地边上捡到一个昏迷的女孩子，没受什么外伤，除去沾了点泥泞看起来有点脏之外，还算是整洁的，但眼尖如我，或者说眼尖如雷虎，马上就看出这个女孩子气息微弱，显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他本来是打算视而不见的，这女孩子却突然抬起了头，眼中没有乞求，反而目光灼灼，她虚弱地说道：“在下凌飞霜，若你肯助我，他日定当涌泉以报此恩！”雷虎觉得很特别，因为她没有说救命没有说以身相许，所以将这女孩子带了回去，暂居在罗家屋棚里，拉了罗纤纤一起照顾。

　　在两人的照料以及凌飞霜自己的调理下，她渐渐好起来，面色也从苍白转为红润，经常笑，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烂而飒爽。

　　我见过她运功调息沉静稳练，见过她笑语盈盈活泼可爱，见过她挥舞双剑盛气凌然，见过她酒后微醉吐气如兰。总之，我纵横南北闯荡江湖数百年，第一次见到如此明媚灿烂却也英姿飒爽的女孩子。

　　雷虎没有问她为什么受伤，耐心地照顾了凌飞霜半个多月，直到她看起来像是全好了。

　　这半个月里，不知道雷虎是因为喜欢和凌飞霜在一起，还是感觉得到我喜欢凌飞霜，总之，很少出门，多数时间都陪着凌飞霜，并一直将我带在身边。

　　凌飞霜好起来之后也一直没有说要走，倒是罗纤纤有点不乐意了，发脾气没有踏进屋棚半步，雷虎也随她去，只陪凌飞霜舞刀弄剑或者下棋，而我则痴痴看着。

　　要是一辈子这样多好啊！

　　我忍不住感慨。却被雷虎冷冷一句话打碎了梦境：“那是不可能的，我终究要回魔国，她是个人类，而且，明显是个身份特殊的人类。我留住她，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雷虎已修书一封命魔国驻吏快马加鞭送回王宫。人类的动向太不正常，太平盛世，丰收之年，市面上却粮食紧缺，通货膨胀。

　　驻吏回来已又是半月之后，凌飞霜终于提出要走，雷虎也不挽留，更不问她去哪，敞开大门，任其自由。

　　凌飞霜却走得很慢，一刻钟之后才走到门口，回过头说：“阿虎，你要保重。”那眼里已饱含深情。

　　雷虎笑着应承说：“好，我会的。”虽温和，却看不出究竟有情无情。

　　我心里无比希望凌飞霜不要走，却被雷虎打击：“不让她走难道你想留她做老婆呀？你别忘了你就一锤子，能和她凤冠霞帔拜堂洞房相亲相守吗？”

　　我沉默了，沉默片刻之后爆发了，愤怒的声音就像惊雷一般炸开在他脑海里。雷虎却当没听到，扁扁嘴巴道：“这一个月没出去活动，又变胖了，我才不要保重，我要减肥。”

　　我再次沉默了，并在沉默中走向了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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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

　　雷虎的江南之行终结于第三年秋初，北方寒风吹来的时候，西方传来圣喻，要他立即回宫。

　　送信的小吏将那用淀粉写就的圣旨交给雷虎之后就死了，精疲力竭而死，可见情况紧急到了什么程度。雷虎什么都没有收拾，只是带上我，牵了匹马，立刻向大唐国境行去。

　　然而这一行没有成功，江南去国境，必须经过繁华长安城，此时长安已经重兵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过去。雷虎几乎已下定决心硬闯，凌飞霜却如救世侠女般降临在他面前，拉了他的手便往建邺城去。

　　“从东海湾可以坐船到傲来国，再往北，绕北俱芦洲西牛贺洲有一条路回去！快走！”

　　凌飞霜不说雷虎回哪里，可她知道雷虎要回哪里。我定定望着她，享受这最后的一面之缘，她拉着雷虎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虽然我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却仍旧非常开心。

　　雷虎骂了我一句不要犯花痴了，便不再管我，策马狂奔。

　　后来我和雷虎都思索过，究竟是雷虎的位置太过重要太过显眼，还是因为有凌飞霜护送或者是凌飞霜故意泄露行踪，大队的人类兵马追踪而至，大喊着拿下魔族奸细。

　　弃马上船之前，凌飞霜匆匆咬了雷虎一口，凛然道：“记得我，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娶我。或者……或者，将我掳去！”

　　然而在船驶出几十里，大队兵马追至岸边之后，凌飞霜突然策马狂奔数里，张满手中的弓，嗖地三箭齐发。一箭擦过雷虎脸颊，划出一道血痕；一箭射在雷虎脚背，痛得他直跳；一箭射偏钉入甲板，没入三寸。

　　雷虎突然感伤起来，对着河岸深深鞠躬，口中道：“谢谢。”

　　我便也跟着感伤起来。这江南一别，一切都将不同。

　　魔君急召雷虎回宫，竟是雷虎的父亲雷惊天莫名身亡，上将军之位空悬，三军之中无人能顶，而如今战事在即。而其实雷虎还在半途时，西面交界便已开打，人类派军十万，倾轧境外边界，直攻盘丝岭。等雷虎回国上任，人类已经打到了高庄边界。

　　雷虎甚至没有空隙哀悼父亲的死，立即走马上任，指挥大军，整顿反攻。

　　魔族本就尚武，族人强悍，又有大将指挥，马上士气鼓舞，将人类杀回到国境边界，就差直捣黄龙，猛攻长安。

　　我第一次领略雷虎的文治武功，第一见识雷虎的气度不凡，一个十八岁的上将军，一个刚刚上任的上将军，一个初次领兵会战便犹如十年老将的上将军。

　　在气氛熏染下，我当仁不让地做起了军师，设下旗手百名，统一旗号，统一指挥，纵观全局，分析时势。

　　然而在双方都打累了收兵休整的时候，我仍觉得，这一切都狗血得像杜撰。

　　我好不容易跟上了一个兄弟，昨天还在太平盛世里调戏少女（凌飞霜），今天就在兵荒马乱里撕杀饮血了，而且，我的兄弟还是个天才，真不可思议。老天的玩笑，从不曾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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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

　　然而夺回盘丝岭之后，战局突然再次扭转，西面王宫传来消息，大批人类凭空冒出，控制了大漠，围守王宫，魔君被困，情况万分危急。

　　军心顿乱，不要说军心，雷虎的心更乱，连决策能力都差点失去，我勉强劝慰，他才终于下令景烈景将军镇守盘丝岭，自己率三千精兵轻骑火速赶回王宫解围，只求快如迅雷，赶在人类封锁境外古道之前。

　　从盘丝岭回魔王寨，费时三天三夜，雷虎以及部下通通没有半刻休息，弓箭长刀枪矛轮番使用，跨下战马累得口吐白沫却依旧不懈坚持，千里奔袭。回程途经高庄、流沙河口、流沙索道，三千骑一路杀敌，没剩下半个活口，才使人类传令兵未能将消息带回大漠之西。

　　然而渡过流沙索道之后，雷虎在大漠遇到第一批强敌，大漠地势平坦，一望无垠，三千骑兵对上三万敌军，任谁心里都会没底，雷虎却高举战锤，怒吼声穿越风沙，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里：“将士们！大漠以西是什么？是王宫！对，我们的君王正被困宫中，但我们相信，御林军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一国之君！那我们为什么回来？大漠以西还有什么？是狮陀岭，是魔王寨，是魔国千千万万的百姓，是我们的妻儿老小，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为什么回来？”

　　“为祖国！为家人！”三千骑振臂高呼，铠甲发出哗拉拉震耳欲聋气壮山河的声响，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黄沙漫天的大漠。

　　“为祖国！为家人！将士们，冲啊！大漠是我们魔族的地盘，黄沙是我们冲锋的天下！杀！”杀字出口，气势滔天，三千骑齐齐进发，冲向人类漫长的防守线。

　　金戈铁马，寒光铁衣，兵刃交接，声不绝耳，乱了黄沙，难分天地。却听见雷虎的怒喊：“冲，向西冲杀，与魔国驻军会合，与御林军会合！”

　　三千精兵急行三天，早该疲惫不堪，此时却没有一个人疲倦，长刀当前，策马疾驰，横扫而过。

　　这批人类军队首次遇见如此强悍的敌人，顿时乱了方寸，失了阵帐，硬是被雷虎砍杀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包围失败，最后落得举弓乱射，弓箭手们都被风沙迷了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射中抑或是射到了自己人，完全没有章法可言。

　　雷虎身中流矢无数，咬牙强挺，率军奔赴魔王寨，他一到，守寨部队竟突然勇猛起来，终于敢开城迎敌，与雷虎合力将围兵歼灭半数，逼迫人类退兵百里。

　　雷虎进入魔王寨的时候，他带来的三千骑只剩下八百余人，大多是身负重伤兀自强撑的，立即被送至军僚医治。

　　雷虎却并不停留，只取刀砍断了箭柄，便往王宫赶去，心急火燎，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甚至能感觉他的双手，正不自觉地用尽力气紧握着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什么，让雷虎如此拼命如此坚韧。

　　然而还是晚了，王宫已成灵堂，那个昔日高高在上傲视西北的至尊魔君，那个从来妖娆含笑气质优雅的绝代佳人，已经躺在冰冷的水晶棺中，嘴角依然含笑，仿佛不曾遇见任何不幸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雷虎怒目望向满朝文臣，最后是御林军军统开口回答：“外城被围，内城本来无虞，却有刺客混入……上将军，这件事……暂时还封锁着消息，只在殿内挂了白练，不曾让外城首军知道……”

　　“做得好……继续封锁消息……”雷虎艰难地说道，却终究忍不住，气血攻心，加之三日奔波以及受伤无数，一口鲜血喷在殿前白练上，溅洒成一片不甘。

　　“上将军！”满朝皆是文臣，甚至有品阶比雷虎高的，此时却惊呼着齐齐跪下。

　　“刺客，抓住了吗？”雷虎以锤拄地，强撑着没有跪倒。

　　“下官办事不利，让刺客逃脱，如今已派御林军搜索全城……”

　　“我知道是谁……”雷虎的声音渐渐变低，“我知道是她，阿神，我看见黑白无常了，阿神，不能让魔国灭亡，拜托你……”

　　我很不安，却不知道是哪里不安，只是惊恐地说：“叫御医啊快叫御医！”

　　“没用了，我撑到现在……真是……太伟大了，你……你也早点脱离那破铜锤吧，我虽然受了点伤，但这样貌还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便宜……便宜你了。”雷虎笑了，笑容惨淡，却在一瞬间转为肃然，“阿神，杀了她！一定要！”

　　话音刚落，雷虎便再也无力支撑，轰然倒地。军统大惊，忙指挥人七手八脚将雷虎抬至内殿，安置于魔君常憩的榻上，叫了御医军医。

　　他们从雷虎背上肩头挑出八枚箭头，鲜血止不住地奔流，众医皆是摇头。

　　一刻钟之后，雷虎气息绝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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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

　　我终于知道是什么在痛，不是伤口，也不是筋脉，而是心痛。

　　他就在我面前死去，我毫无办法。

　　他是我的兄弟。他说，做兄弟就不用怕被你噬主了；他说，雷神这名字多有气势；他说，大漠以西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家人；他说，一定要杀了她。

　　原来拥有了肉身，我不止是身痛，还会心痛。

　　没有多余的休息时间，缝定伤口躺于床上，下令处罚护驾不力的军统，重组御林军，守军，待一切俱全，我不顾军医劝阻，径自起身，亲巡兵营。

　　如今人魔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局势，盘丝岭以东是人类十万大军，以西乃魔族军队，由景烈统领，从兵力上说，双方势均力敌；再往西，是境外古道一片真空地带，直到流沙索道以西，才是人类三万前锋，而狮陀岭往西，是魔国最后防线，驻兵两万。战线被分割成两个部分。

　　人类仿佛换了个将领，不论是进攻方式还是技巧，都与以往不同，变得更加犀利，一针见血地逼迫景烈节节败退。

　　“撤退！”我向景烈发出命令，弃守盘丝，退回西北腹地。

　　景烈会意，且战且退，撕扯着人类一直到了高庄以西。

　　人类前锋虽然鼓舞，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魔国士卒还对他们虎视耽耽，他们敢拔营离开？敢向东支援？

　　我占据着雷虎的肉身，读取着雷虎的记忆，坐在雷虎的营帐里指挥大局，用雷虎的双眼细看这支离破碎的江山。

　　手中的锤子已经没有了光泽，如今我在这里，锤子便只是普通的铜锤了。

　　我用手轻轻摸过这承载了我百年魂灵的锤子，动作轻柔得让我自己都觉矫情。

　　不久以前雷虎握着我，手掌的力度透过我，迸发在敌人身上。

　　更早前凌飞霜触碰过我，细嫩的肌肤不经意地滑过我的载体，然后消逝。

　　然而它已不是我，而我也已不是他……

　　他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

　　空留这满腔的愤怒和怨恨，让我如何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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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

　　九月初二，东面景烈退至流沙河边。

　　那一夜无月，三军集结，皇宫门口的校场上站立两万将士，却悄无声息。

　　子时三刻，我燃起火把，挥舞大旗，喊道：“全军出战，直面敌营！”

　　金色的火光点亮夜空，两万人的脚步声震天撼地。

　　人族惊醒在这一个原本静谧的夜晚，刀枪车马，一心应付西面。

　　而此时，景烈带领流沙河东的所有人开始渡河，只将空营帐兀自矗立，燃百只火把，一小队死士在火把和帐篷之间走来走去，俨然一个戒备森严的大营。

　　河西大战震天，河东严阵警惕。却不料已有人瞒天过海。

　　待最后的死士也撤退之时，人类才明白过来，吆喝着冲过流沙索道。

　　多少士兵在我身边死去，鲜血溅上了雷虎的肉身，我却笑，笑得肆无忌惮。

　　都陪葬吧，是你们杀了他！

　　西片战场杀声滔天无暇分身，景烈整顿好渡河的大军，一半增援西片，另一半举着刀斧铜锤守在索道西面，眼看着大军气势汹汹地冲过索道向魔族领地奔袭而来，整齐而雄伟的队伍却生生轰然坍塌于刹那，被割到半断的索道承载不起千人重量，最终断裂，带着千余条生命共赴消亡。

　　而那些侥幸已过河的人类便统统死在了此时一跃而出的魔族手上，再无侥幸。

　　那一夜无月，火光蔓延，血染流沙，汗血模糊了我的眼，策马疾驰，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几万奇形怪状的魔族军人，呐喊着厮杀着，我依旧是幻化为人的模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变身为虎，融入这苍茫的夜色中，便只能格格不入。

　　我带出来的两万将士几乎全军覆没，雷虎，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忍心这样做？

　　这片黄土地，终将被不甘的鲜血染红。

　　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非我族类，杀！

　　直到，我看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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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捌

　　凌飞霜一袭殷红披风，手持双剑站在马背上，周身都是浴血的人类，她却过分地干净，干净得与我一样格格不入。

　　她静静地凝视我，我却知道，她不是在看我。

　　她那是什么眼神？是矛盾，是爱慕，是难过，是哀痛，是无奈。

　　可她却不知道，她已经害死了雷虎。

　　我笑，对景烈说：“杀，一个不留。”

　　说完便转身，我不愿看这个曾经神采飞扬的女孩子死在我面前，不愿面对我心中那沉重的悲伤和仇恨。

　　我闭起酸涩的眼睛，站在高耸的瞭望台上，仰头听流沙河惊淘怒吼，战场上的厮杀声已经渐渐低弱，雷虎，这到底，是不是你要的结局？

　　“阿虎……”幻觉吗？我听到凌飞霜的声音。

　　却只觉后背一阵疼痛，转头便见她惨淡的笑容，浑身是血，手中双剑颤抖着染满了血迹。那些血，是我的，是雷虎的。

　　“阿虎……为什么……这不是我要的结果……”

　　她身后是景烈的长斧，我突然想起她曾咬了雷虎一口，说，要将我掳去。

　　“阿虎……我……”

　　“凌飞霜，你说涌泉以报救命之恩，这便是所谓涌泉吗？”我笑，“景将军，杀了她。”

　　如果雷虎没有死，我一定不会忍心下这样的命令。

　　而如果凌飞霜面前的人是雷虎，恐怕结果会比现在更惨烈吧？

　　凌飞霜，你应该衣袂翩跹舞姿缠绵地站在长安酒楼上，看满地桃花飞落，看苍生神魂颠倒，娇媚的笑容里有高傲的眼神。

　　凌飞霜，你应该白袍飞扬琴音缭绕地坐在方寸山巅上，看周身灵台空明，看天边浮云飘摇，活泼的言语中是沉稳的思绪。

　　可你为什么统帅着大军在这里，你为什么刺杀雷虎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你为什么连死，也要死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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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玖

　　这场战役彻底阻隔了人类，流沙索道是境外进入大漠的唯一途径，而北俱的那条小道，早已被我派军驻守。

　　魅浅酥的尸体在十天之后化为了一只小狐狸，安静地蜷缩着，仿若睡着。

　　我将她从灵棺里抱起，伸手抚摸她僵硬的毛皮，没有人阻止。

　　有臣子提醒我去找回魔君的妹妹，因为战乱而逃离境外隐藏在了北俱芦洲的魅浅羽。

　　我抱着魅浅酥沿着来时的路走向漫天飞雪千里冰封的北俱芦洲。

　　“阿虎！”时隔三年，魅浅羽已经长成漂亮的姑娘，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却依旧没有隐藏掉。

　　我与她面对面，她却突然停住急奔的脚步，疑惑地看着我。

　　我也不说话，怀里抱着魅浅酥。

　　“你……你不是他！”

　　魅浅羽的话让我震了一震，我不是他？我是雷神，不是雷虎？

　　“我不回去。阿虎没有来接我，我不回去。”魅浅羽喃喃地说着，径自转身。

　　“你要去哪里？”

　　魅浅羽转头一笑：“我等他。”

　　“他死了……”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暗哑得不像我。

　　“那，我等他的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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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

　　我终究没能接回魅浅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他，只从第一眼就认出。

　　那之后我守在流沙河旁的瞭望台上，看那曾被鲜血染红的大漠黄沙和被黄沙遮蔽的如血晚霞。

　　魔族亦是会死的，何况我不过是寄宿在雷虎体内，百年之后躯体渐渐衰弱腐朽，苍老得我连自己都几乎认不出来。

　　不知为何，我最后想起的，是我第一次开口与雷虎说话。我说，我叫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