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骑天下]爱别离

　　佛是仁慈的，他让我遇见了你。

　　魔是残忍的，他让我丢了自己。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那样轰轰烈烈的一场相遇。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样撕心裂肺的一种失去。

　　我们只是沿途寻找着彼此所求的东西，在无意间走在了一起。

　　没有感天动地，没有盛大华丽，没有奢蜚荼靡。

　　垂首低泣，挽叹曲。

　　再遇无期，爱别离。

　　　　　　　　　　　　　　　　　　　　　　　　　　　　　　——题记

≮一≯

　　朱雀大街上空的天色是一片静谧的黑。深夜中，只有矫鹿一般警醒的御林军的眼睛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静。黏稠的压抑的肃杀的静。

　　突然，御林军中的蓝衫男子耳翼一动。

　　是一阵不该出现的脚步声。男子分辨出，声响是兽类柔软的脚掌触及地面带起的空气波动，短促、悉索，步履匆匆，几不可闻。

　　只有他一人听到了这响动，也只有他一人能仅凭这脚步声就判断出来者是一匹坐骑，披甲战狼。

　　男子身侧的小沙弥只觉忽起了朔风。转目，那抹明蓝早已掠身百米之外。

　　朱雀大街的路中央，那男子从容的落身于一只灰身黄鬃的战狼前。

　　战狼匆忙间收起飞奔的脚步。男子一挥袖，方圆三丈的巨大结界无声的将他和那只战狼笼罩其中。

　　被拦下的战狼发出了一声愤怒的低吼，吼声却撞到了“捕风结界”厚实的罩壁，被阻了下来。结界之外的御林军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依然井然有序的逡巡着森然的皇城。

　　战狼右掌刨地，长尾轻摇，精致的骨盔遮挡了大半个头颅，只露出一双迥然的碧眸凶残的盯着三米之外的男子，嘴里喘着粗气，愤怒的几欲用骨盔上锋利的独角将他洞穿。

　　男子却看也不看这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战狼，神色淡定，器宇轩昂。

　　夜风拂起他如雪的长衫，鼓起他如水的长袖。淡蓝的发髻上，碧蓝的发带上下翻飞，飘逸洒脱俊美异常，仿若谪仙。

　　他微昂起头，视线越过战狼高昂的头颅，落在了狼背上斜坐着的人儿身上。

　　小沙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一名女子。

　　黑色长袍将她整个的笼在里面，只露出白玉般的莲足。风一拂，柔软的长袍勾勒出她娇小的身躯傲人的曲线。巨大的斗笠兜头罩下，四周垂着黑幔，奇怪的是，那薄如蝉翼的丝幔竟在风中纹丝不动，水波一般的纹路在暗夜中散发着奇异的微光。

　　男子认出，那黑幔正是千金难买的墨鲛绡。相传，这种鲛绡只有千岁以上的龙女用百年时光才能织就，溺水不可侵近，真火不可炼化。

　　小沙弥惊叹的却不是这宝物，而是那女子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就算看不见面容，身形也仅能于风动中窥得丝毫；就算她只是静静的坐于狼脊，不动不言，那种美还是抑不住的流露出来。

　　御林军终于发现这边出事了，却还没等拢过来，就看见蓝衫男子打出了一个手势。

　　那手势代表着，撤退，继续巡逻。

　　众人未看到女子摘下斗笠多多少少有些失望，而男子的命令又不得不从，于是，只得悻悻散去。虽有不甘与好奇，他们却也无法插手此事，他们的任务，仅仅是巡城。

　　巡的，不是长安城，而是紫禁城；巡的，也不是女子，而是近来江湖上最热的人物：花盗——星扬。

　　而那蓝衫男子正是他们的统帅，正一品御林都统、化生寺护法——定远将军夙罂。

　　那个神话一般崛起的战佛，夙罂。

≮二≯

　　御林军继续有序的在皇城外逡巡。

　　又只剩下了结界内的两人一兽，和结界外的小沙弥。

　　墨鲛绡下的那双美目静静的看着外界的一切，不说话，不惊慌，只是探出一只苍白的柔荑抚在了坐骑的头颅，安抚下它的躁动与不安。

　　夙罂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秋水人家”，无意间露出了腕际的一串舍利佛珠。

　　那佛珠极长，一圈圈杂乱的绕满了他的半截右臂，透着暖玉般的佛光。

　　而女子看到的，却是佛光里他人看不见的挣扎魂魄。一珠一舍利，一珠一幽魂。

　　她冷哼一声，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凶僧。”

　　“姑娘好眼力。”夙罂朗然一笑，“这些舍利子正是由小僧收降的恶人凶兽的魂魄炼化而来。不过，‘凶僧’二字可不文雅，若施主愿意，请称小僧一声‘战佛’”。

　　“道貌岸然。”女子语气轻蔑，“凶僧，让开，你挡了路。”

　　女子无理，夙罂却也不在意，淡定如常。“半月前皇城下达了‘禁夜令’，戌时朱雀街即不可行人，施主可知？”

　　“自是知道。”她顿了顿，“且还得知，之所以颁发禁夜令，只是因为花盗星扬在皇宫的中秋焰火上动了手脚，半月前的中秋皇宴上，受邀的权贵都看到了那组焰火。八月十五，十五枚主焰火十五个字，‘小贼星扬重阳佳节前恭讨瑾衾公主’，引起了巨大骚动。于是，唐王召了你们日夜守卫皇城堤防星扬，尤其是夜里，搜寻的更加严谨，连皇城唯一的通路朱雀大街都谨慎禁行。凶僧，我言与内情可有偏差？”

　　年轻将军的面容凝重起来“施主是何府女眷？”此女既知主上及时封锁的消息，定是当日出席皇宴的权贵女眷了！从声音身形判断，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应是某府千金吧？！

　　几欲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女子仿若知道了男子的想法，反问到，“哪家小姐可驭狼夜行？”语气中听不出到底是不屑还是怅有所失。

　　夙罂在刹那间兜转过千万个想法，立即挑选了最合适的一计。

　　“无论是谁违了法令，都要罚。”他放下绷紧的面容。

　　又是一声冷哼，“罚？怕是我想走，你拦也拦不住呢。”

　　夙罂笑笑，这女子果真是半月来自己遇到的最难缠的一个。“小僧不才，挡下施主没多大把握。但若动起手来，斩杀施主的战狼还是轻而易举的。在仙缘洞天求得一匹坐骑的花销和罚金相比，孰多孰少，施主自有掂量。”

　　只是交罚金么？女子一挑眉毛，略一权衡后，那只停在战狼头部的玉手收回，向怀中一探，随即掷出张银票。“这些足够买两只上好的坐骑了。凶僧，我们可以走了吧？”

　　夙罂一楞，没料到她会如此痛快的交付如此天价罚金，只得顺水推舟，道，“既然罚金已交，施主自行离开便是。”

　　虽是如是说，他却另有盘算。

　　女子轻声对身下的战狼说，“不渝，我们走。”

　　原来，这只披甲战狼叫不渝。

　　夙罂的余光瞟到它颈间的铭牌。墨玉雕琢，两指宽寸余长，没有任何烦琐的纹理，整洁的牌身只有两个云色的楷字，“不渝”。

　　此情不渝。

　　不知为何，他的胸口忽的闷痛。这两个字，熟悉却又陌生，刺激到他记忆的最深处，震撼得他一阵颤栗。

　　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在三年前就把记忆弄丢了。

　　于是，他没再多想，飘然起身，足尖轻点，瞬间又挡在了已经调转方向准备离去的一人一兽面前。

　　“施主留步。”

≮三≯

　　女子有些恼了，“罚金也交了你也说放行了，这又是要做什么？”

　　夙罂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施主自是可以离开，但，这战狼却必须留下来。坏了规矩，只得扣留三日了。”

　　听罢，女子彻底恼了，抬手掀了斗笠，露出愠怒的娇颜。

　　瓷白的面容剔透得仿若雪莲，柳眉乌眸，樱唇皓齿，莹墨色的发髻随着斗笠滑落背脊而松散，风一吹，便完全开散，发丝在空中飞扬纠葛。

　　不远处的小沙弥看见女子过分苍白的肤色，心底闪过一丝异样，却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劲。

　　夙罂也愕然。

　　这容颜好熟悉，仿若来自心底……

　　在他愣神的间隙，女子已旋身立于狼脊，黑袍中探出一双柔荑，左持弓又持箭，已然箭在弦上，直指夙罂眉心！

　　小沙弥顾不得禁夜令里的禁声条例，大呼，“护法小心！”随即将所持的念珠掷去，击在了已然离弦的利箭上。

　　那箭破势不减，只是稍稍偏了些须方向。

　　“捕风结界”外的小沙弥听不到里面的两个人说了什么，纳罕一向内敛的护法怎么会为难一个不过是违了禁夜令的姑娘，甚至动起手来。

　　夙罂却知道，刁难是故意的。知道如此多如此准确内情的女子，自己怎会不拦下！

　　他听到了利箭离弦时的那声鸣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来不及应对，却本能的一侧身。

　　只觉右颊一热。极细的一道平直伤口，血珠缓缓渗了出来。

　　他看清了那只险些正中眉心的小箭，通体莹白，不同于普通箭只，箭尖三棱且没有尾羽，划破空气时箭身环绕着两股罡风，凝聚着极强的灵力。

　　若是普通箭羽，怕也划不破自己的金刚护体吧！

　　他亦看清了那张弓，通体墨黑，雕琢精致，弓身是一整块上好的黑宝石，覆饰着寒冰凝成的繁复篆咒，而弓弦则是千年蜘蛛精织就的天蚕丝，那箭的速度和罡风，正是由此而来！果然是良弓！

　　这时，那双苍白的手再次拉开了这把精弓，原本空无一物的弓弦间突然凝出一只雪箭，和刚刚险些要了他性命那只一模一样。

　　女子面容冷冽，再次直指夙罂眉心。

　　“留下我，难；留下不渝，难上加难。”

　　比上一箭更凛冽。

　　眼看就要逼到面门，夙罂这才猛的一挥袖，水袖中腾出一双飞剑，“叮！”两兵相接，发出刺目的白光，却没有发出巨大的声响。

　　强光散去，小沙弥看见那只雪箭不甘的落在了地上，长长舒了口气。但——他的眼睛猛的张大，那双名唤“干将莫邪”的飞剑竟胜利似的盘桓了两圈后，也颓然坠落！

　　竟毁了自己修炼半载的法宝。夙罂凛然，这女子果然修为可怖。

　　女子微咬下唇，再次展臂张弓。次此，竟是五箭齐于弦上，一片森森寒气扑面而来！

　　夙罂不敢大意，扬手，右腕的舍利佛珠脱腕而出，悬于头顶一尺处飞速旋转，投下暖阳般的光芒，将男子笼在金卵一般的防御结界中。就算如此，他还是暗暗加重了握扇的力道。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五箭齐发，仿若天际流火。

　　夙罂挥扇，迎上那些流星般的光芒。

　　女子微扬起唇角，三界中，除非使用大唐官府的奇招“后发制人”，否则，没人能接得下她角度刁钻力道强劲的五箭。

　　她的笑容却僵住了——三只雪箭被那柄“秋水人家”击落在她意料之中，一只雪箭破掉金刚护法却无力前行也不在她计划之外，然，那只她已算准他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最后一只箭羽，他竟一拧身，敛起折扇用扇尾迎击！巨大的力道不仅被四两拨千斤轻巧化解，那箭甚至倒飞回来，直击她胸口！

　　那招数，分明是“后发制人”！

　　身为化生寺护法的夙罂同样惊讶于自己竟无意识的用出了大唐官府的不传秘术！

　　女子回手一旋墨弓，轻而易举的挡下了那只回击的雪箭。

　　“嘶！”只听一声钝响，是利刃划破布帛的声音。

　　女子难以置信的低头，看见了一只短小的匕首，正插在自己的心口。

　　原来，夙罂之所以硬接那五箭，是为了在她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用扇中暗剑刺中她的要害！

　　女子苦笑，若非是自己，那与他对战的人定是输了。

　　可惜，他的对手是她。

　　夙罂惊讶的看着那只没入她胸膛的匕首。伤口处，竟没有半滴血留下来！

　　而那遁入的声音……竟是空空洞洞的，仿若洞穿的仅仅是那褂黑袍！

“施主……是……是，冥灵！”

≮四≯

　　女子面色平静，“对，我确是冥灵。”看得见摸不着的冥灵，只能在夜幕中踟躇的冥灵。

　　小沙弥虽听不见里面的对话，但凭情形也猜出了八九分，低吟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冥族，出离于三界之外，徘徊于死生之间，是一个迷一样的存在……没人知道通往冥族的路在哪，也没人见过冥灵。如此说来，小僧实属三生有幸。”夙罂已然冷静，看着被刚刚小沙弥那声惊呼引来的御林军有序的将“捕风接界”包围。

　　“其实，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冥灵。”女子语出惊人，“那些平静归鹤的人会遁入轮回，那些意外死去的人会带着怨念变成恶鬼，而那些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又有着强烈执念与不甘的的人，就会变成传说中的冥灵。”

　　那你，也曾狠心亲手结束掉自己的大好年华么？

　　夙罂没有把话问出口，胸口闷闷的发痛，没来由的心疼。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东方传来。

　　御林军竟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夙罂抬首，见一支整齐的仪仗自皇城移来。为首的，正是大内总管戚公公。

　　夙罂急忙捏诀破了“捕风结界”。

　　行至两人前方数尺处，那行仪仗停了下来。一向飞扬跋扈的戚公公竟毕恭毕敬的向那女子请安，“陛下等候公……”仿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急忙改口，“等候出云将军多时，奴才奉命前来恭迎将军。”

　　女子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夙罂脑里却是轰的一声。这女子，到底是何等身份？

　　“有劳公公。”被称为出云将军的女子收起墨弓，又随手拔掉胸口的短剑，轻轻一跃，再次斜坐在披甲战狼的背脊上。“不渝，我们走。”

　　戚公公急忙高举起宫灯，一行侍者低垂着头，训练有素的移至女子身后。

　　“定远将军，陛下口喻，明日早朝后暖阁待命。”戚公公仿佛恢复了平日的颇高气指。

　　夙罂欠身，“谨遵主上口喻。”话音刚落，公公已然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去给所谓的出云将军引路了。

　　女子却仿若没听见这边的对话，径直向洞开的玄武门走去。

　　朝阳投下了第一缕光芒。

　　一行人已然消失在宫廷的最深处。

　　夙罂俯身拾起地上的雪箭，修长的手指抚过箭身，箭尾处的凸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极细小的两个刻字。

没待他看清，那箭却突然在阳光下化为一滩微蓝的液体，盈在他掌心。

　　夙罂苦笑。

　　翌日傍晚，夙罂镇定的看着女子再次出现在整只御林军面前。

　　不同的是，她已除去斗笠，一身戎装，正坐在战狼背上，自皇城缓缓走来。

　　夙罂看着一脸茫然的众人，介绍道，“从今日起，夜间的巡逻任务将由我和出云将军共同督谨。”

　　女子俯身行礼，姿态刚劲又不失优雅，“出云将军，安然。”话语简短干练，面容冷峻，仿若拒人于千里之外。

　　众御林军未多言语，各自按平日的规划分散开来。他们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好奇亦不能多言。

　　安然也俯身对战狼不知说了什么，一人一兽缓缓向南逡巡皇城。

　　一直跟随夙罂的小沙弥却忍不住开口，“护法……”

　　夙罂自是知道他想问什么，苦笑一声，“这位安然姑娘，是主上为了加强夜间防查特意从冥族请来的冥灵，钦点为出云将军。”

　　这花盗星扬还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今日，已然是九月初一。离重阳佳节只余八日时光。

　　瑾衾公主……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夙罂暗嘲，半月前听到这个名字，连公主的芳容都未见过的他竟突然涌起保护她的欲望，可笑的请命守卫皇城。至今日，已是十六日的不眠不休，就算是强悍坚韧得被称为“战佛”的自己，也有些吃不消了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安好。瑾衾公主……瑾衾瑾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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