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君无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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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来，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想过怎样去得到，因此这条路他走得艰难而执着，无奈却坚定。

    　　　　　　　　无歌
                   　　　　——君无疾

　　二月二十八，孟春。

　　有信来报，不日长安城便要与此城开辟新道，通商往来。

　　探子将这消息周知了众人，全城便一片欢腾起来。


　　静静穿过热闹的城中，君无疾立在城东一处气势磅礴的高屋大宅前，身量挺直。仰首一望，门前悬挂金字牌匾，斗大的“英雄”二字赫然入眼。

　　英雄，算得上当今的第一帮会，独占傲来国特产已有数载，帮内研究也已登峰造极，帮内多修为精进之人，虽不说战无不胜，倒也鲜有敌手。

　　现在的他，早已不再是随在世兄语无言身后的程门小弟子。

　　君无疾走近两步，沿墙而立，伸出一只手，覆在粗糙的石墙上，用已有薄茧的指肚，轻柔深切地摩挲着。

　　或许他如今是令人艳羡的罢？在旁人看来，他君无疾如今春风得意，既身居英雄帮主，声名远播，又有如花美眷在侧，是真正的少年英才，实至名归。

　　即使多年以前，还不曾有人记得他。

　　是，那时的他，修为再精进，也不会有人瞧在眼里，最多不过一句，瞧，一旁弄剑那少年，便是语无言世弟，君家无疾。

　　那时他也不过跟在语无言的身后，逢人便笑，即使有时他的笑并不是因为满意。


　　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绪，君无疾抬眼，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白衣少年，与君无疾眉宇间的沉稳内敛不同，白衣少年眉目尖刻，锋锐如刀，手持晓风残月，刀身不动，却隐有龙吟之声，四散着摄人的杀机。他认得他，城西文家公子，长安城另一大帮重阳楼帮主，与英雄分庭抗礼，又和他修为相当，因此时有切磋来往。

　　 “亟盼一战。”

　　君无疾笑了笑，“罢了吧，文公子……”说话间便转了头，瞧着门口那块石碑，那是帮派新立，他与两位友人一同奠基而上。

　　文家公子瞧他不语，又握紧了手上金色长刀。

　　君无疾却是勾了嘴角，“文公子，你想过回去么？”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曾经的凌云壮志，如今成了真，反倒让人索然无味。


　　那时他修为方破千，不过是个懵懂少年，随着一干人来到这陌生地界闯荡。帮派新立，举足维艰，他没有旁的，唯有一个心念，便是要赤手空拳在此做出一番事业。

　　他想起当年挥毫泼墨，壮志盈胸，书了“英雄”二字，如今这字尚在，帮内人却是进进出出，物是人非事事休。

　　离开长安城那年他不过十七八岁，对人事早已经不太记得。唯独两人，不忘，不能忘。

　　语无言。言锦心。

　　自己当年闻听有人要去异境，便想也未想地递了牌子。那日他仰着脸，望着已比他高出半头的语无言，热切而坚定地说，大哥，无疾不愿做你的影子，所以我必须走。

　　语无言那时没有说话，或许他那时并不知道要说什么，因此便连一句激励的话也不曾有，只是点了点头。

　　言锦心站在大唐官府门口，望着一身红衣短打的君无疾，眸色深沉。

　　君无疾对着她笑了笑，向她走去，道，“言姑娘，我……”

　　 “我不等。你走后我便嫁人。”言锦心打断了君无疾的话。

　　君无疾依旧笑了笑，不声不响，及走到她身边，只是微微一迟疑，便头也不回地错肩而过。

　　现在他明白，这些年自己纵使不忘，那时的他，却终究是个笑过无情之人。

　　然而到了这边，建城，建帮，时忙得焦头烂额，偷袭，埋伏，英雄与重阳楼龃龉不断，互不相让，三界中风生水起。那些日子他几乎低落到谷底，便在万难时候，他想到了联姻。
是，联姻，的确是比任何歃血为盟都要来得更可靠。翻来覆去，他挑了一直随在自己身边的师姐，丰紫雨。

　　丰家并非是什么大派，人丁虽不丰旺，实力却不容小觑，产业丰厚姑且不说，城内市面上兵谱刀剑十有八九是出自丰氏之手；且与长安城慕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慕容家一双姊妹，慕容飘雪与慕容清霜皆是程门出身，与丰家又素来交好。与她结为姻亲，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亲事择日便办了。日后紫雨柔和娴雅，又得丰氏一门的好手艺，二人琴瑟和睦，倒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举案齐眉……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这些年来，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想过怎样去得到，因此这条路他走得艰难而执着，无奈却坚定。

　　虽然他也曾辗转数人，悄悄打听过语无言与言锦心的下落。

　　语无言早已威震三界声名在外，他不奇怪，他早便知道语无言有朝一日定会出人头地。

　　言锦心的下落始终打探不到，他虽失落，却亦不奇怪。言锦心与他青梅竹马，自小便是性烈如火说一不二，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当日离去，无异背叛，她又怎会给他打探的机会？
　

　　半年前，丰紫雨自求休书，君无疾问之不答，叹口气，便笔一挥放了她去。


　　这些年，多少欢歌盈耳，聚散沉浮，分合离析，饮尽杯中酒，他却发现，自己仍旧只是一个人。

　　天色渐渐地沉了下去，君无疾没有动，只是手上魏武青红，于逐渐稀薄的暮色中，闪烁着绚烂不定的光华。


　　收剑入鞘，清风微敛。大唐官府门前，君无疾收起了手上魏武青红，唇角溢出笑意。

　　几分相似的容貌，同样英挺俊朗的脸，一个从容淡然，一个深沉内敛。映在二人之间的，是同样光华耀目的魏武青红。

　　 “大哥。”

　　 “无疾。”

　　站在语无言的对面，他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人。这个人，依旧目光清冷如霜，淡漠无求。

　　他回来了。第一眼瞧到大唐官府门前，立着的是语无言的塑身。

　　眼前的语无言一身合体的淡绿短打，望上去整洁利落，雪白的发带将墨蓝的发丝束得整整齐齐。他知道自己这世兄历来是个洁净的人，从不允自己在任何一刻看起来狼狈涣散，崇尚完美并身体力行。

　　君无疾的一身暗红，红衣红发，墨色缎带，望上去虽平和淡然，却是暗含肃杀之气。

　　自小他便事事不如世兄。幼时体弱多病，家中怜他幼子，便取了“无疾”一名，只望能佑他平安度此一生，可曾有人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成就这样一番事业。

　　他忽然羡慕起他那兄长语无言。这些年来他鲜少出面，却从不曾让人忽视他的存在。他羡慕兄长眉宇间那份天生的淡定从容，羡慕他对于剑术的专注，一醉轻王侯的豁达。可他却又不愿放下握在手中的权力与功名，于是便明白，自己这一生，或许能凭借英雄睥睨三界，惹人艳羡，却永远做不成第一剑客。

　　想到这里，君无疾只觉索然无味。

　　于是那时的他，便本着一种逆反，辗转四处打听，闻听语无言一身白衣，便穿墨色短打；语无言换上红衣他又着一色浅绿；直到有一日，他得知长安城要与此处开辟新道，语无言又换了一身淡绿衣衫，想了想，便又去着色师傅那，定制一套淡红短打。只是这红，再也不是当年那般的灼目艳红了。

　　毕竟人心老了，再也勾画不出当年凌厉尖刻的气势。温润的红，并不夺目，隐忍淡定，却敛藏萧瑟的杀机。

　　他悲哀地想，这一世，自己只能是个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