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儿女]驿·阳关道

点击订阅 关键词: 作者:祭.默月 2008-05-26 字号:

原文地址:

导读:

原文地址:http://xyq.netease.com/viewthread.php?tid=730303


我终于又推开了那扇尘封许久的大门。陈朽老化的门槛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呻吟,让我不敢再踩上去。

黑暗中宛若风干的老人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数清的老鼠蟑螂,在阴暗得看不见的地方发出阵阵窸窣,黑夜中听起来就如鬼魂的游荡。透过薄薄的光,依稀能看见那把光亮的黄木椅——是她从阳关唯一的一条河边捡来的,并且椅面与其余部分濒临脱离的状态。她却不说什么,硬是用层层棉线缚牢了,此后一年一年用躯体把黄木椅打磨得锃亮。

屋内的摆设不知有几十年没有挪动过位置。每天面对着这些不会挪动位置的家伙,就算是瞎子也能判别出它们的方位、远近以及形状。黑暗中总会响起老人拖着木屐走路的声音,以及嘶哑的咳嗽,犹如暗处叫嚣的夜枭。小时候,姐姐和我总为这些事情感到可怖——那声音,实在是除了大漠的夜风以外最怪诞的声调。为此,爹几乎安抚了我和姐姐很久,我们也曾试着叫外婆把这些声音放小一些。然而我们一同在外婆面前张牙舞爪时,对她用尽全力大喊时,回答我们的是一贯的沉默。

但爹坚持她没有盲,也没有聋,说她能听见他和我娘的声音,也看得见他的样子。

她确实能辨别出爹的样子爹的声音。当那个英气勃发的人走到她前面时,那双空洞如岩穴般的老眼便流露出只有一个母亲才会拥有的慈爱,会让爹过去,一边絮絮地问着一些问题:阿钧,我的两个宝贝孙女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噢……这么说不久就要到了她们的生日了,她们想要什么?

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有力地落在我和姐姐的心里。

姐姐闻言大喜,冲到外婆面前,盎然地说要一把玉笛。我以同样的姿态倚着外婆,兴奋至极,说,我要一把骨笛。她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问着爹。爹笑笑,用略带无可奈何的神情看了我和姐姐一眼,道,娘,她们要笛子。

翌日就有两把光洁的笛子送到了我们的手上——质地略糙,我要的骨笛竟还少了一个孔。还是爹拿了铁器,三下五除二地就为我的骨笛钻了一个孔,再略略抛光,递到我手上。据他说,他从前近三十个生日的礼物都是外婆亲自为他做的。此时,一旁的姐姐皱起了眉:爹,这笛子怎么不像玉做的?

哦?爹有些疑惑地走过去,扫了一眼姐姐手中的笛子,复笑了笑:哪有那么多钱给你买玉的,就这一点叶蜡石,娘为你跑了大半个阳关,最后还是跟一旅胡商要的。姐姐一愣,但还是欣然地接下,轻轻地吹着,又细又亮的音色煞是好听。

就是二十八年前,一块小小的叶蜡石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他如是说。

那时,外婆还只是半老,是阳关内的平民。她不懂做生意,再说生意场上的人有几个是和外婆一样憨厚朴实的。她只是种种庄稼,平日去阳关道上转转,看看有没有商旅遗留下的贵重之物——当然财宝都不是好捡的,她能捡到的,只是几把胡刀,几根皮鞭,到城里的当铺去换点钱都不可能,随手卖给了铁匠铺。年复一年,她除了在阳关的那条河旁守几亩旱稻,就是在暮阳西沉时到阳关道上走走。有时还能听到远方的人的笛声,在西风夕阳的映衬下万份苍凉。年复一年,那条阳关道上走过了多少商旅,亦走过了她多少的年华。最多的,还是一望无际的沙。

这只是一个小城,并不如号称“丝路明珠”的敦煌,然而还是各地商旅与皇都互通有无的要塞。偶尔这个小城的某些历史会被载入卷帙,如《先秦诸子·襄公十七年》中所言。所以外婆早年的日子并不富庶,外加是个妇人,更得受三从四德的羁绊了。一日,很平常的一个下午,踏着薄晖,一位老人在阳关道上踽踽独行。爹那时是个个子瘦小的男婴,被遗弃在一棵死而不倒的胡杨下,裹着土布,微微地啼哭着。外婆一惊,便走到了那团蠕动的小生命旁,细细地端详。

这不是普通的被人遗落的东西,而是一个小小的生命,她自然不敢捡回家——一个靠着种地勉强保证温饱的半老女人,无论有怎样伶俐的儿女都是富余的。早年边塞战况极为惨烈,家家已没有能力养活徒添的一个孩子。从她记事起,自己就沿街讨生活,将讨来的饭食与茅屋中的父母分享。那时她简直就是饿得只剩一张皮——那时是隋初兵戈未息,现在则是隋末战乱频频,她偏生在这两个时期遇上了命运的转折点。先前是爹娘猝死,如今是遇到了这个在落日下啼哭的,瘦弱的男婴。

她相貌平常,没有男人要她,就这样捱到了接近四十岁,大半辈子都没有享受过一个母亲哺育儿女的富足。此刻心微微一动,抱起了那个干瘦的婴孩。猛地发现裹着他的土布内放着一块小小的叶蜡石——宽而扁,上面用细小的刀子密密麻麻地刻了许多字。

她不识字,于是到阳关城内找识字的算命先生告诉她叶蜡石上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人家见她是一个老女人,毫无风韵可言,大抵是将她不耐烦地驱逐,要么就是一通委婉的推辞——总之几乎没有人肯答理她,这么个人老珠黄的女人,况且从她的面貌看来,年轻时也不见得有多么好看。当时西域美女数不胜数,人们的眼光不由得随之挑剔起来。找了半天没有人愿意理会,最后还是路过的一名书生帮她解读了叶蜡石上的字眼:

吾乃西域万俟(mò qí)家夫人。今天下动乱,丝路未阻,然夫战死,无力子吾子万俟钧。吾之改嫁,岳父弗许吾子。今忍泪弃其于阳关道,望善者代吾子其,吾不胜受恩感激。

她便立时明白了——既然这位母亲有将儿子丢下的狠心,那就断然不会把儿子再领回去。她素来听力衰弱,书生的这番话却让她听得分外清楚。末了书生嗟叹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母亲连儿子都不要了,唉……这位大娘您行行好吧,晚生不过是个游子。然后塞给她几百两银子,和她客套几句便匆匆离去。




回家喂了仅有的一点红糖水。眼见那个名叫万俟钧的婴儿的脸色慢慢地好转,啼哭也变得响亮起来——阳关道旁还是低低的哭声,此时却异常响亮,仿佛要将所有吃食都哭到自己身旁才甘心一般。她手中攥着书生给她的几百两银子,心一横,抱着婴儿去了街上。

阳关地处商旅要道,为了榨取过路的商旅的银子,填满自己的荷包,物价异常贵,甚至高过了国都长安。转来转去,那些奢侈的东西足以将她的荷包瞬间掏空,以后的日子便是相当难过了。最后目光落到西域的羊奶上——她已老,早就没了奶水,但这些羊奶倒是能满足这个孩子的胃的。这样想着,不禁买了几斤。沿途回家,手中羊奶的香味,足以钻到她的心里。

她想喝几口,长到这么大,乞讨到了十几岁,直至后来种了庄稼……她都没有闻过这样香甜的味道,仿佛是她一直奢求的母亲的乳汁一般让她魂牵梦绕。然而一路回家,却能听到怀中那个孩子有些萎顿的心跳,一声一声,随着渐临的夜风一直吹到她的心里——那样需要养分的生命,又如何能让她狠下心来,喝下这么小小的几口羊奶?

那晚云淡风轻,只有孩子满足的呼呼声萦绕在她身边,唇边似还带有奶水留下的痕迹,随着他的一次次呼吸传导她的心里。身边是孩子心跳的声音,开始变得铿锵。大漠的夜冷寂而沁凉,然而竟也有了身旁孩子细微温暖的呼吸,笃笃相随的心跳,使冷寂的夜不再像从前一般,从脚底一直让人凉到心里。

不久她就发现了相当严重的问题:别看这孩子瘦小,胃口却大得吓人,羊奶在不到半月的时间内被消耗得一点不剩。而手头的银两,又是那样屈指可数。

那天起她就暗暗下定了决心:不再在此种庄稼,而是到别的地方去谋一些可以果腹的口粮。于是她卖掉了仅有的几亩旱稻田——好在是临河的,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房子倒是原封不动地安放在原地。后来她就怀揣着那点银两买了一匹不算强壮的骆驼,拥着那个瘦小的孩子,随着百代商旅留下的深深的脚印,到敦煌去。

敦煌的生计则是异常多,多得令人目不暇接。但她却犯了愁——卖唱,她没有那个嗓音;做小本生意,她没有那个头脑;在别人手底下干活,别人看她是一个将近四十的女人,光是见了面就会将她打发走……一天下来,她身心俱疲地抱着万俟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无奈天色已晚,她抱着婴孩,找了一处并不奢华的客店住下,又要了羊奶。而给自己的,只有一碗糙米饭和几根咸菜。

这让小二大为震惊:一个瘦弱的老女人,抱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婴孩,所点的饭食竟如天壤之别。不过很快小二便为这份感情彻底地感动,端上了敦煌的烤羊肉,外加两碗香气四溢的烤馍端到母子面前。她受宠若惊地看着一盘盘端上来的羊肉和烤馍,一次次地对着小二道谢。小二只是打理着店内的生计,上完了菜除了询问这个孩子的来处,便也不再说什么,脸上依旧挂着憨厚的笑。

从此以后她就加入了油光满面的大军内——为商旅拉板车。而且由于夜间大漠阴冷广袤,没人指引方向——就算是当地人也不敢贸然带路,所以夜间的活儿报酬也甚是高。她便接了夜里的活,将万俟钧放在篾条编的背篓里,驮在背上,同样驮着轮子陷在沙间的板车,一步步地踏出沉沉的夜幕。万俟钧则在一步步有节奏的摇晃中酣然入睡,醒来时能与晨曦抱个满怀,同样可以闻到羊奶的香味。

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带着孩子在外地栉风沐雨本来已不易,然而上天嫌这还不够,又给她徒添了包袱。还未满一岁的婴儿,患病是很正常的。但万俟钧向来生病不多,一天却害了丹毒,腿脚密密麻麻地铺了红疹,额头滚烫,在背篓中哭叫不已。于是她放弃了那天的工作,不停地为他刮痧、冷敷,可体温始终无法降下来,腿脚的大红疙瘩同样顽固地没有退却的意思。

她急得直冒冷汗。那种恐惧,是她从前几天水米不进都未感受到的,直逼内心。那天有行医的沿街招徕生意,她的步子便开始迈动了,迈到一半便停下。是的,看病是件奢侈活,即使是小病,也能将他们几天的伙食给搭进去。可是不去又该如何?丹毒对于成人可能不算什么重病,但对婴儿几乎可以夺取其性命,何况怀中的万俟钧又是那样瘦小。几经彳亍,她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郎中身边,用恳求的语气道:大夫,您帮我看看这孩子。

也许是见到她已老了,又带着一个这样幼小的孩子,郎中的目光终于越过了她手中攥着的寥寥可数的银两,落到婴儿身上。

笔在飞快地书写,药方很简短,却都不是一些便宜的东西。郎中将药方交给她,又惟恐她不识字,于是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药方上写的都是什么。她一个老女人,能记住那样冗长的方子么?然而她还是万分努力地去做了,抱着万俟钧跑到药铺,抓了许多药,耗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赊了几十两的账。那个数字对她来说几乎是个灾难,这需要她捡一块质地光洁的叶蜡石或为人干半个月的活才能挣回来。但她顾不得那么多,踉跄着跑回两人相依为命的小茅屋内,忙不迭地磨药,煎药。

药水咕嘟嘟地灌入孩子的喉间,发出被迫吞咽的声音。他的手还是滚烫似火,一身的红疹好不瘆人。体温居高不下时,她的眼中几乎就要滴出一滴浊泪——那是她乞讨潦倒的前半生中从未有过的,因为生活的苦难让她的泪腺早已退化。窗外是呼呼的风声,犹如要在瞬间就要将这简陋的茅草屋摧毁,连同她和孩子一同埋葬。那些绝望的哭喊,是散入夜风后,绝对抓不到一丝一毫的。
但他终于挺过来了。她在他濒死时一直未流下的泪,此刻却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落在婴孩的额上,肩上,滚烫有如病重时的体温。

所有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我在儿时也卧在大漠的晚风中,做着一点点关于父亲儿时的梦。我梦见那年迈的老人,迎着满满一轮夕阳,拖着板车踽踽前行,也梦见夕照下寥廓苍凉的阳关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与父亲告诉我的故事那么相像,但我儿时在晚风中微酣的片刻,确实有过那有些孤独有些苍凉的梦境,在一遍遍的猜度与惊讶中度过我的孩提。

===== PageBreak ====



爹才学满腹,又因相貌清俊,弱冠之年就有了家室。我和姐姐在长安出生,爹不知怎的竟想将我和姐姐送回阳关,见见我的老祖母。他早已参政,因为政事繁冗,娘要照顾她而走不开,所以将我和姐姐托付给祖母。

姐姐牵着我的手进入阳关旧居的阁楼,昏暗的光线扰得我们差点被门槛绊倒。屋内有屋顶的罅隙投下的光束,清晰而微弱。阁楼内忽然响起一位老人干瘪的笑声,吓得我和姐姐不知所措。藉由点点光亮,我们看清了黄木椅上坐着的形容枯槁的老人,白发苍苍,不少还被时光的大手所剥离,脸上千沟万壑纵横,一笑,便如厉鬼叫嚣。那时我和姐姐也才五岁上下,全然经不起这样的恐怖,只是一直犹疑——这是否真的就是我们的外婆?

她见到我们,似兴奋到了极点,挥着枯瘦的手示意我们过去,然后从一个根本分不清边界的角落拿出一块闪着清光的石头。我们听到了她嘶哑的话语——这是她发现爹时同样发现的叶蜡石。二十五年了,它依旧保持着光洁,只是二十五年后,眼前的老人已扭曲得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当年的影子。

记得爹说过,那块叶蜡石上记录的东西其实远远不止当年的书生告诉外婆的,因为叶蜡石的两侧还有字。而后他长大,识得了好些字,才研读出那些石块两侧的小楷。那上面记载着的是万俟家的武学典籍——寥寥百余字,竟记载了如此丰富的内容。因此他勤学苦练,终究凭借着极高的武艺和文化素养平步三界。

姐姐惊异地接过叶蜡石,细细顺着它温润的光泽摩挲。年龄尚小的我们并不能完全读懂上面所记载的高深术法,但对于它,还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然。蓦地,一只瘦得只剩皮的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辫发——变形,突兀,甚至远于一个男人的糙砺。然而我还是默不作声地品味着,将一喉的惊恐一心的不适应硬生生地憋入怀里。那只手丝毫不管我的态度,任是掸开了我头上从房顶上落下的灰尘,夹杂着老人喑哑的咳嗽。姐姐乖巧如猫儿一般站在外婆身边,微笑着转移外婆的注意力。她问,外婆,阁楼临水,这阳关怎么会有水?

她这次竟是意外地听清了姐姐的话,愣了一愣,却还是笑着不答。唯一记得的是那天我和姐姐在水边撩起水花时那萦绕在耳边的、沧桑的声音:

“这条河早就有了,跟江水河水一样的。但它们不如这条河清,这条河也没有名字……”

那时在水边嬉闹的我们,并不知道这句话所包含的深意。

渐渐地,我们开始明白爹满腹才学的缘由。那座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阁楼内竟有不少典籍,诸子百家,上至炎黄的传说,下至两晋的建安风骨,无一不全,无一不精。她每天用青筋突兀的手翻着一页页泛黄的书卷指给我们看,絮絮地说着爹精读的部分,并极力激起我们的兴趣。很显然,我们的到来填补了一位老人大片的寂寥时光,她似乎将我们姐妹俩当成了爹,并从不叫我们的小名,而是丫头丫头地叫,像是在呼唤一个与爹极似的女儿。姐姐为此皱过几次眉,我亦对丫头这个过于令人不自然的称呼不满。

但外婆并不在意两个孙女对她的微词。从我们到来的那天起,她就点起了炉灶,天天奔忙于菜市和麦地间,为了我们的三餐操劳。我知道在我们到来之前,一个老人是不可能有这等闲心去筹划一日三餐的——阁楼内大大小小的泡菜坛子,已道明了她之前的饭食——两根酸菜,一碗稀粥,一餐就这样草草地过去。

我和姐姐齐声夸赞她做的菜好吃——这句话她也听见了,脸上的皱纹绽成一朵陈年的晚菊。我惊异于她听力的突然恢复,记得更小的时候,爹对我们讲述她当年带着他自己谋生活时的艰难。那时没人肯要她,她则对于那些人的拒绝之言充耳不闻,只是默默地到了岗位上,默默地干活,任别人怎样赶她走,总之她听不见。直到很久以后我想起她,才知道她的故作耳聋,其实是她在夹缝中艰难落脚所凭借的工具。

我想我有点理解外婆了。一日,姐姐用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弄着垂下的短发,话语间透出她和我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老成。

嗯,我想我也可以理解的。我并不对姐姐索要答案,只是静静地看着东去的河水,微微一笑。

爹即便朝政倥偬,也是一年二度光临外婆的阁楼,雷打不动,风雨无阻。那不外乎是我和姐姐最憧憬的时光——可以想象一下两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身旁坐着一位老人,与一位英姿勃发的中年人侃侃而谈,倘若抛开年龄差距,便有如老生叙旧。在旁人眼里,这何尝不是天伦图。外婆面对着河水,依旧絮絮地回答着爹的问话。她没有文化,却还一年年执拗地问爹:朝政怎样?有没有人刁难你?瑾莲没有和你一起来,她好不好?——刘瑾莲是我的娘,自我小时便有些陌生的娘。

对于这些,爹的回答详尽到无以复加。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还不明白,他这样对着一位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人说那些朝廷的勾心斗角,案牍的繁琐复杂,意义何在?

我们应该如爹一般幸福。每当我们乘着阁楼中昏暗的光阅读着外婆收藏的典籍时,会有一个人默默地为我们挑亮油灯。每当我们因找不到玩物而抱怨无聊时,她会用干瘦的大手牵着我们稚嫩的小手,带我们去阳关道上看西沉的日头,墟里扶摇直上的孤烟。夜总是深沉,她依旧是将我和姐姐撇在阁楼中,一个人蹒跚在碧血黄沙中,用自己的血汗来映衬朝阳的光辉,姐姐和我一醒来就能看到一碗纯白无垢的羊奶……一切仿佛都在重复着爹的童年,我们有如她从阳关道上捡回的婴孩,受尽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宠溺。当时虽不懂事,看见外婆躬成弯弓的背,还是会有薄薄的心酸从心头扩展开去,无边无际地漫漶。



阳关道还是浸在黄沙中,沉赘而古老而倔强地往远处迤逦。转眼间,我们已到了九岁光景。爹还是一年二度造访,每年重复每年的话题。然而他在与外婆用儿子与母亲的身份交谈时,我见他那双星目中透出的情绪倒不像一个戎马的骁勇将臣,而是一个乖觉灵巧的儿子,静静地依偎在老母亲身边,等待和儿时一样的抚慰。

外婆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们母子在一起时,就成了我和姐姐的闲暇时光。奇怪得很,娘俩谈话时外婆总爱抱着枕头——镶着拙劣的花边,老得已说不清历史。她从不让我们去碰,我和姐姐开玩笑说,这是照爹的样子缝的?这么宝贝。总之她听不清也看不清,这个秘密就被我们暂且搁置,放在心里久久记不得提起。那里面是否装着过去的时光里的一些逝鸿片羽,抑或是一些不为我们两个小孩所懂的尤物?——一切疑问都没有结果,我们趁她夜间拉车时伸出好奇的双手去摸索,却无法猜度那到底是什么。

阳关的孩子甚多,姐姐经常牵着我的手在那些破败的土楼中钻来钻去,偶尔会遇见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蓬头垢面地蜷缩在土楼中——那大约是他(她)遮风挡雨的处所。我曾对他们有一些怜悯,认为天下的孩子都应和爹、姐姐与我一样,有外婆那样仁厚慈爱的长辈。但在阳关城内见到的种种,已告诉我外婆这样的母亲实在是太少太少。

她白天无事的时间到街上拉着板车转悠的身影已深深镌刻在羊倌居民们的眼里。他们大都不与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女人搭话,见到她多半绕道而行。一次我与姐姐随了外婆去,却听到一个同龄人站在我们身后对着外婆大叫“老乞婆”,让我和姐姐隐约听见,回头却找不到声音的来处,只得作罢。外婆总会按住怒气渐涌的我们,摇摇头,算是阻止。但我依稀记得爹对我说过,一次他因一个精明到势利的女人雇了外婆而不给工钱,所以与那女人大动干戈。女人叫了她的孩子来帮忙,他不顾女人鄙夷的笑容,径直冲过去,将那几个孩子踹飞了两个,手中的木棍一操,再撂倒两个。最后以爹的胜利而告终,但那势利女人并不肯罢休,四处宣传外婆养出了一个“没有教养”“不懂礼节”的孩子,成为至今还流传下来的谈资,让外婆行走在如砥的周道上时还会浸没在一片嘲弄的目光里。

这样的日子从五岁开始持续了四五年,爹忽然说要将我和姐姐接回中原去。他在长安的事业已如日中天,为朝廷重要谋臣,顺便想把外婆也接过去,让她享一享天伦之乐。不料外婆很干脆地拒绝了,意思是要继续拉板车——“直到我死的那天”。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经过了岁月的河流几十年的冲刷,她已锈迹斑斑。然而一枚屡遭河水锈蚀的铁钉倘若就这样闲置,反而会锈蚀得更快。

但爹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去拉板车,在黄沙滚滚间讨生活。儿子事业有成了,母亲已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儿子一年年的还债,以彰昔年她在兀兀穷年中抱着他一起长大的日子。可外婆不懂什么天伦之乐,自始至终陪她的只有阳关道,板车,夕阳,冷夜。这是一个老人的全部,我料想不到被她那样疼惜的我们,在我们回想她的一生时,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配角。

就像她在从前的日子里拉着板车,每天撒米煮一锅稀粥从早喝到晚一样,日子如薄薄的粥汤,一片白色的茫然,一片白色的乏味。

所以在外婆拒绝时,爹竟不知道怎么规劝才好。最后无奈地叹息,但仍不应允外婆的决定——继续走回拉板车的队伍,在夜间随着驼铃晚风一同迎接那轮圆日。她的身板已被磨砺得无法伸直,弓出一弧沧桑——其实我们都知道,她已没有多少剩余的日子。爹眉间已徒添了皱痕,随他而来到阳关的娘的眉弯同样为此轻蹙不展。

而她自己仿佛对这些都没有意识,每天依旧执拗地重复着拉板车的生活,我和姐姐也经常在黎明前后被木门开启的诡谲声音所惊醒。

劝说同样无济于事。

一天她忽然说要修缮阳关道旁的驿站,并要把坟修在第一次遇到我还是个婴儿的爹的那棵老胡杨树下。

她说这话时已年逾古稀,早已被岁月的砂纸打掉了全部光泽——稀稀拉拉的几缕鹤发如枯草蜷缩般赖在头顶,手上的沟沟壑壑已让人分不清何处是血管何处是褶皱,一张脸缩成风干的核桃……我不能想象她说出这话时到底是怎样的心境,甚至没有想的勇气。

爹一愣,那双眼角上挑炯炯有神的眼里就蓦地泛起了泪光。他旋即扭过头去,不让外婆看见。但外婆的眼睛此时分外的好,她看见了,于是笑道:阿钧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听得一旁的我和姐姐一阵心酸。我们已将近十岁,明白了什么叫亲情什么叫哺育什么叫舐犊——但还来不及去实践,那个哺育了我们的爹的人就要将所有的生命与爱全部还给阳关旁那片蜿蜒贫瘠的土地,这不能不让我们重新审视对于一切爱的思考。

她与爹的回忆都心照不宣地融化在了各自的心里,却仍喜欢对姐姐或对我絮絮叨叨。时值蚕吐丝结茧的日子,本应停歇下来,做个茧好好让自己休息,她却没有,兀自每天晚上出去。白天我们姐妹俩一同玩耍的时光里,她就会搬那张黄木椅坐在我们身边,回忆着我爹和她的故事。她不像一个亲身经历的人,因为她讲到任何情节都会毫不动容——仿佛是这段历程的旁观者,静静地对着远去的河水诉说。

不曾料想这是她最后一次在我们身边说这样多的话。当蚕茧的洁白就要消失时,她终于离我们而去。我永远忘不了她离去时的状态——微微仰着头,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一双木而空洞的眼中是风干的希冀,双臂微张,似在迎接什么的到来。

微张的双臂间有她用了无数年的枕头,拆开来看,是七百万两银子,是她一生全部的热力。我想起她离去时的样子,那样欣悦的姿态,竟如解脱一般——将她的一切都留下了,带着一身清白,廓然无累地去奔赴死亡。

我们照她的遗愿在阳关道上将几处破败的驿站翻修,再在一棵老得如她的胡杨树旁修建了一处驿站,供行人歇脚。




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如今,我二十五岁。我忽然想起要来看看给予了我的父辈的生命的人,以及,给我的童年匀出浓淡恰好的色彩的人。

扑面而来的是阁楼上掉落的尘土。大漠风沙骇人,我已将阁楼内的状况猜出了大概,不忍再走进去。她在不多的日子中对我的絮叨仿佛还随着漠北的风飘忽到我的耳边。那之后我就到了长安,开始新的生活,她的影子亦随着新的生活的开始而被渐渐淡化,成为记忆中一笔褪色的色彩。

然而我来到西域时发现她根本就是无法完全忘掉的。我无法忘掉她和我爹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更无法忘掉她赐予我和姐姐的垂髫岁月。但她用毕生财产修缮的阳关道的驿站,又是怎样的情形?

阳关道依旧是苍凉,一如我第一次见到这条贯通东西凿空古今的商道时。只是一棵被掏空了心的胡杨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驿站,有几个人带着薄醉在驿站内打尖。小二很友好地询问我要什么吃食,我回绝了他,细细打量着这个驿站。

当年爹为驿站上的铭文苦思冥想了很久,最终没能用任何诗句来概括外婆这个人,除了她的名字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也一度为此苦恼,但他这样有才学的人竟不知——这样就使外婆的一生。她遗留下的东西太多太多,而同时留下别人对自己的印象的,又是那么少。

所有母亲都像阳关道上的驿站,能在人生道路有磕磕绊绊时给你一处栖身的温馨小筑。于是大半生就在这种养育中过去,最后能想起她的人,又有多少?

十五年后我终于回来了,面朝大漠的晚风,风在耳边掠过,发出诡谲的声响。

那该是一曲挽歌?


[关于“网易大神”]

网易大神是网易游戏旗下的精英玩家社区。这里汇聚了广大精英玩家、游戏圈红人、行业大咖,集合了网易独家的官方资讯和福利趣闻,旨在为玩家打造一个丰富的游戏兴趣社交圈。玩家可以在网易大神与游戏中的好友实时聊天、多元互动;以游戏会友,结交更多游戏同好,和大神一起发现更多游戏乐趣。

官方网站:https://ds.163.com/game/xyq 官方微信:wyds_163

精彩推荐:

扫码领礼

游戏下载

img 和大神一起玩
img 扫一扫下载

关于“网易大神”

网易大神是网易游戏旗下的精英玩家社区。这里汇聚了广大精英玩家、游戏圈红人、行业大咖,集合了网易独家的官方资讯和福利趣闻,旨在为玩家打造一个丰富的游戏兴趣社交圈。玩家可以在网易大神与游戏中的好友实时聊天、多元互动;以游戏会友,结交更多游戏同好,和大神一起发现更多游戏乐趣。

客服服务

梦幻工具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