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儿女]奈何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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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夏日的傍晚，夕阳格外生显辉煌，株株柳树环绕的小苑里，一池青叶粉荷绽地可是翠生，铜绿的很。淀蓝的天已渐渐暗了下来，残日堕，白昼即去。一阵风微拂而过，些许花荷翩舞轻轻，叶树婆娑作响。何时？风儿竟愈加的倾大，连柳枝树植上的絮沫皆染坠塘中。

水榭回廊上，脚步声踱来踱去，一个个穿紫杉石榴裙的丫鬟们往来不绝地走着，而她们手中所端铜盆内的浊红水亦是换了又换。

“水茉，你定要挺住啊！”屋内，一道焦急的音从一名身着淡蓝和白逶迤拖地烟纱裙的女子口中而出，她站在紫檀木床前，弓弯着身子，手中紧紧握着另一双手，那床上躺着的女子，满额汗珠，沾湿了的青丝发紧贴在温润的脸颊上，她洞开着一双晶莹淡白的眸子里充斥着泪水。

“师傅，若水茉熬不过今日，便要请您代我照顾这孩子了。”

“谙水茉，莫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的孩子自然要你自己照看，我是不会管的。”此时，淡蓝白裙女子的眸角已泛起银光，银光闪闪，耀进了谙水茉的心里。

她听罢，神情痛楚的脸上露出了一嫣然笑，纵然朱唇凄白，却依然婀娜妙美，“师傅，拜托您了。”谙水茉更加紧地握住了女子的手，“倘若可以，水茉何尝不想亲手将孩子抚养长大，只是天不许，只是人不许……”话未完，她已昏死过去。

几个时辰过去了，淡蓝白裙女子从里走了出来，屋内早已死气沉沉，阴连连。

她步至水榭栏边，望却满池大朵绽开的花荷，心中一凉，倏然，纱袖一振，徒留萎叶枯荷在暗夜里悄然逝去……物是，人非，又得何用？最后得夏季，这个世界没有光。

【一】

吾名为夏晚。

自小听师祖提及，我生就与众不同，不像其他婴孩一般。我不哭，亦不闹，只是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怔望着人世。

依稀记得，师祖曾狠狠地打过我，她想让我因身体的疼痛而哭泣出声来，可我没有，即便是一滴。那次，应是我第一次忤逆师祖的命令罢！

在那一天，盘丝云岭已至立春，可天上尽飘扬起了琼花，从小愈加的变大，转瞬间，似绒毛的雪已覆了大地，没了青衣正发的每株树花。那朵朵即要盛放的罂粟，亦收起含苞待放的蓝瓣，回去冬眠。冽风中，唯有青色的汀兰花逆风而舞……

师祖抱着我，静静的走在以雪铺垫的路上，眸角银光闪耀，我知道，那个叫作泪。她低着头，颦蹙着眉，颇带丝伤感的说道：“夏晚……苦命的孩子。”我凝视着她漆黑的眸子，却感应不到她的一丝痛楚，残东里，我尽亦感觉不到严寒的气息从我那时还娇小柔嫩的脸庞上残忍的划过，留下了道道的红迹。

我躺在她温暖的怀抱里，仰面，雪无尽，白昼永生，一片如羽似絮的雪花悄然而落，现于我眼前，摇骀着，然后，我便感到眼眸微凉……

师祖对我说，我的眸本不为银色，是漆黑的，琅亮的堪比天上的星辰，只是那日纷扬的一场大雪，只是那片晶莹却又冰寒的白瓣……

才叫我的眼瞳变成了剔透那般几乎看不清的银白色。

我不怨，亦不恨。

那一年，我四岁。

【二】

我没有朋友，哪怕只是一个，望盘丝门下子弟云集，可偏偏就未有一个人愿与我为友，她们不想同我扯上一丝关系。缘由尚且明了，就因我的那双瞳。

她们说，你的眸色代表着不幸；她们说，你的白瞳是万年的灾劫；她们说，奈夏晚，你是盘丝的耻辱。她们说，奈夏晚，你不配做我们的朋友！

于是，往后的日子，便只有我一个独自徘徊在幽黄的小路上。

都说，斜阳红隐霜树，可如今朝晖已矣，雾松映红又从何说起？从那日起，盘丝岭里竟再未传出一声漫骂于我的话语，因，那些人……都消失了。她们去了哪里，我无从得知，只是当时，在我心中萌生了一种极其不安的预感。

漫漫香花，清风拂袂，鸟鸣，虫悦，空晴。今日，我身着一席粉侬薄纱裙，发上别着一支满月朝天髻，踏在那条由衷寂寞的小路上，思着，深思着。

凉亭之下，一股妙美的律动悠然飘忽，古琴音泠，不经意间，那缕缕和谐的符还是触了我的心弦。凉亭之下，大理雕花石之上，横放着一架膳木嵌玉的筝，筝上十指纤纤。

“月满秦楼，自是离愁，霏霏点银锁春秋。梦魇回昨，人非依旧。”那乐音清脆圆滑，宛若娇莺初啭。一丝风掠过几片汀兰青瓣，她抚筝弄弦，“冷月苍茫，欲度魂初，萧萧凌波归寒英。熬云尤苦，几多依黯。”

这曲，竟让我听得满目凄凉，心中顿生了无尽惆怅。

“她们哪儿去了？”我终是隐忍不住，把内心的迷于惑宣泄出外，师祖听罢，只是轻描淡写的望了我一眼，然，拨琴依旧，“几度飞花几度愁，阑珊已尽尽玉楼，长歌一曲阳关唱，徘徊已久月残空……”

未几，曲终，她十指拢合，轻放在丝弦上，蓦然抬首，平淡地问道：“知道这阙曲名叫什么吗？”

这曲子基调柔和，婉转缠绵，若即若离，可说是执着的盼却亦可说是深沦的绝望……我，不知。

“满月绛。”师祖幽深碧绿的眸扫了一眼古琴，继而对我说道：“这是你娘最爱的一阙曲。”“满……月……绛……”我曼声念道，心中油生怪怪的感觉，眸子里波光跃尽繁华，这原来是我娘最爱的一阙曲……

“夏晚。”师祖唤了我一声，便青娥笑起，“知道你为什么叫作奈夏晚吗？”她站了起来，以慈和的目光看着我，用手轻抚着我的华发，“猜不出吗？”
我不语。我不懂得师祖的意。

“奈何落华寒生，夏谙光无泽尽，万里落花翩舞，断垣梦晚飞絮。”师祖静静的说，笑容宛若沐阳，“这诗，便是你名字的由来，亦是为了祭奠你死去的娘亲，我的徒儿，谙水茉。”

听罢，我的眉宇颦颦蹙起，不是因为这诗忧伤的调语，师祖方才说，她说，是为了祭奠我死去的娘亲……我的娘亲……死去了。“你为何要骗我？你不是对我说，我娘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吗？”我忍着眼里的泪，不让它从眸中弹落，咬着唇，气愤却平静的问道。

师祖见了，淡淡的一笑，她轻歪着头，幽幽地说：“怎么？夏晚，你觉得地狱离我们还不够远吗？”

心像是猛地被抽了一下，眸里的泪，终，未能止住，就似断了线的珠链，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流阿……流阿……那，亦是我心碎的声音，可却无人能听见，我的心，碎了，噼里啪啦的碎了。娘，我不怨你丢下我一个人，可我怨你去了离孩儿那么遥远的地方，怨你让孩儿听不见你的声音，怨你从未让孩儿感觉到你对我的思念，孩儿怨，怨。可是只要你还活着，我会原谅你的，好吗？

过了良久。

“夏晚，想学这曲子吗？”

“不了。”我抬起手，将那支满月簪狠狠地抽掉，回身，离去，不再有一丝留恋。

髻落，心寒，梦死。

少顷，琴声婀婀，潺潺作响，而我的耳里它却不再悠扬，她已不再悠扬……

那一年，我七岁。

【三】

之后一年里，师祖又收了好些徒弟，静谧的盘丝云岭倏地又热闹起来，可我始终都没有朋友，她们一见我的白瞳，便晓了如何，于是，不停不休的打骂与避而远之又一次卷土重来。

对于她们的漫骂、殴打，我一贯选择了忍气吞声，默默地忍受一切痛楚，无非是挨点皮肉之苦罢了，只要这样可以化解她们的戾气，我想，我会默许甘愿的。

可那一次，她们尽说了句让我余悸生气的话语，她们说，你个没娘的野孩子，就那一次，我再未迟疑，我猛地站起，朝那个女的脸上狠狠掴了一掌，撕心的吼道：我不是没娘的野孩子！我心里稍稍安了下来，但她们怒了。她们人多势众，我赢不了，始终都赢不了。

她们正恶狠狠地殴打着我，我蜷窝着身子，颤缩在某个角落，默默地忍受着一切痛苦，这，没什么，像是家常便饭般，没什么……没什么……渐渐地，我悄然发现身上的伤痛渐渐消失了，睁开紧闭的眸，我望见一双极干净清透的眼睛，我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那眼睛，居亦会是银白色的，同我一般。

”你没事罢！”她的音，很柔，很柔，像春风，如沐阳。

我摇摇头，“没事。”

然后，我便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她牵起，带我离开这个纷争的地方，我抬着头，望着她妙美的一切，她给予我一种极其温暖的感觉，而她的手，真的好暖……好暖……

师祖的房闺渐渐露在眼前，她放下我的手，转过身，蹲下，柔和地说：“现在姑姑有事情要同师傅说，你在这么乖乖的等我好不好？”

我点头，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全身一股隐隐作疼，是方才的留下的痛苦，我蹲了下来，揉着几乎淤青的皮肤，数落着此次留下的伤痕。慢慢地，屋内低低微微的话语声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听见，师祖喊她，水茉。谙水茉的水，谙水茉的茉。

水茉，你回来了啊。

嗯。

仇报了吗。

没有。

为何。

师傅，仇我报不了了，他死了。可我不恨他了，是的，如您所说，他骗了我。是的，他的的确确骗了我，他未娶安落公主，可他骗我说他娶了她。他是正人君子，他是八代忠良，所以他向上皇请求远征塞外，所以他才会战死沙场，所以他才会说他不爱我了，所以他才会说他娶了安落。他逃避了，他说谎了，他不敢面对我，全都是因为他爱我。他不会作出对不起宗族的事，才会离了我。他不会作出对不起我的事，才会逃了我。水茉不恨了，再不恨了。

然后，屋内一片死寂。过了好久。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他没有背叛你。

嗯。他始始终终都未做出背叛我的事情。师傅，我的孩子，在哪。

水茉，你知道她叫做什么吗？奈夏晚。为了纪念你，我对那孩子说，为了纪念死去的你。

为了纪念死去的我？师傅，您为何要如此说。

因，我恨那个男人，毁掉你一生的男人，所以他的孩子，我亦恨。

师傅。
…………

然后，我再未听下去，我感到我的头，乱嗡嗡的，一片接一片。我步至崖边，我望见，天，一望无垠的蔚蓝，周旁的石壁山上皆生满了翠蔓，伴着又一阵清凉的风袭过，蒙络些许摇坠了，岸芷汀兰亦散落下零星的粉沫……不知何时，那明净的风里尽飞扬起如沙一般的青瓣，沾染上了媚迷之花息。

如今，娘回来了，我能释怀，我能原谅，能接受吗？

白日已去，暮阳渐近，奈夏晚的步履未曾移过一步，唯有的是，她静静的仰望着天空，她这是……在寻什么？只见余晖残遗的天，缓缓地被大片相连的云朵蔽去了颜色，原本的红晕，现已转生成了蓝阴，少了丝妖娆，多了分无情。

一声鸟鸣，一回风吟，那水尤清冽的碧潭里却已落得满池花归，远望去，一株小植上的又一片青色花瓣即将摇摇欲坠，却百般留恋，强在桠杈上强与风作舞。
此时，一道极小的脚步声终是堕入她的耳中，纵然她千般不愿见到那个人……“晚儿。”只闻见一道似若莺啼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鸣起。

能释怀，能原谅，接受吗？她问自己，只见奈夏晚面前的碧池里，撒满淡淡的粉瓣绿绿的叶，这便是荷吗？她默默念道。依稀记得，师祖曾对她说，荷花绽开的日子，便是夏晚坠地之时。可她从小亦未见过荷绽花是如何的模样，纵使她在池边守了整整几月，亦都未见过。那时的池子里只有昏黄昏黄枯萎的蔫叶罢了。

如今，荷开了，她的思念，回来了吗。

“娘。”奈夏晚收起在眸里打转的泪珠，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她跑着，扑到在那女子的怀中……

那一年，她十岁。

【尾声】

遥想蓑雨经年，犹绕梁间，烟尘如诉。十年之后，枯萎的荷花，注定会在这此经年绽开，是夙命？是的。正如盘丝云岭上悠扬的那曲《满月绛》一般，筝上十指纤纤，一双小手，一双大手。

奈何落华寒生，夏谙光无泽尽，万里落花翩舞，断垣梦晚飞絮。就如此诗又如何，此诗能奈她们如何。

遥望远方，那两张贝齿含笑的脸庞，回首十载，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罢了罢了。

夏迟至晚，又如何。

奈何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