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伤

　　楔子

　　踉踉跄跄。

　　一个不留神，手里的酒壶已然坠落河中，随水而去。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口鼻之间却只发出了些怪异的声音。

　　——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黯然地，他又转过身去。

　　只是，风乍起，吹起铺满一地的桃花瓣，卷起来，扑进他的思绪，抓扯出那一段幽暗深处里偷偷埋藏着的记忆，像一坛老酒被人挖掘出来了一般，芳香四溢，从他的脑海里，眼睛里，手掌里，心窝里……有点疼。

　　一个美貌的女子的脸庞就在那些桃花瓣间悠然浮现出来，只惹得他轻唤一声。

　　多久了?他才终于说出了一句清晰的人言?

　　『汐颜……』

　　【一】

　　十年前。

　　那时候的大唐并没有太过强大和稳定。

　　但是，对他而言，那都不重要。

　　他只是个远离了都城隐藏在这深邃桃花源里的一个儒雅书生。

　　当然，隐居在这桃花源里的人不止他一个人。

　　他们都是为了躲避曾经的战火而在此偷生下来的。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又何知唐?

　　在他们眼中，天下有多大?

　　不大，仅仅只有一个桃花源这般大而已。

　　没有争斗，没有怨念，没有仇恨。

　　简简单单，清秀如画的桃花源。

　　【二】

　　初见她时，是在一片开得正盛的莲花池边。

　　她只是褪尽了鞋袜，继而把双脚浸在池中嬉戏那些鱼儿。

　　却不禁地，让他有了一种如沐春风的惬意。

　　他不明白这种感觉，甚至为自己身为男儿身的冲动而感到羞耻。

　　有些惊恐地，他转身而去。

　　只是，他却舍不得她。

　　回眸顾盼，那张脸，是那么的完美。

　　那个笑声，是那么的柔和。

　　像山林间的鸟儿。

　　像风里的精灵。

　　像书里描绘的仙女。

　　仿佛活在雾的那一边似的。

　　『你……从何而来……』

　　【三】

　　『风里有种东西，叫做雾水。』

　　『被雾水侵染的严重了，人就会病倒了。』

　　——这是村上巫医女所说的病兆。

　　所以，他也就这样子顺理成章地病倒了。

　　因为他舍不得离开，所以他一直看着，看着她在那里嬉戏游水。

　　却忘了时间，忘了寒气。

　　也忘了他自己。

　　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

　　仔细地盯着她，仔细地听着她，仔细地念着她。

　　只是，他终究抵不住拿透彻心骨的漠然寒气。

　　谁让他只是个孱弱的书生呢。

　　但是，就在他倒地的那一霎那，她却从他眼前凭空地消失了，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你，到底是谁?』

　　『你……又去了哪……』

　　【四】

　　康复之后，他有些不死心地去了池边。

　　但是那个池塘里并没有开放的莲花。

　　——这还只是春天，还没到夏莲绽放的时节呢。

　　『我这是怎么了?』

　　『是中邪了?还是说，被什么脏东西给蛊惑了么?』

　　无端地，流言四起。

　　虽然都是关心自己的人，但终究的，却让他有些难堪。

　　待到看望自己的人都散去之后，他就独自在那里暗暗嘀咕：

　　『你……真的是鬼魅么?』

　　不忍心。

　　不忍心伤痛自己。

　　更不忍心去伤痛那张完美至极的女人的脸庞。

　　只是，这清净的桃源深处，何来的妖魔鬼魅?

　　『这到底……』

　　【五】

　　是在若干年前吧，睡梦之中，总有一只飞蛾在那里倾城舞动。

　　她是那么的绚烂，那么的娇小，却也那么的让人怜惜。

　　『你的双翅，能撑着你到达梦之彼方吗?』

　　『姬浣——』

　　姬浣，便是他替那梦里飞蛾所起的名字。

　　当然，他却并不知道那梦里的飞蛾，不只是一只飞蛾那么简单。

　　她是谁?

　　带着什么，住进了他的梦里?

　　无数次，他也曾问过那只搁在掌心里的小小飞蛾。

　　但是，飞蛾毕竟只是飞蛾。

　　更何况，还是一只住在梦里的飞蛾。

　　梦中如他，站在亭台楼阁之间，湖水静谧淌下，飞蛾就在他的手心，转圜流连。

　　似，识得他。

　　『是么?姬浣……』

　　【六】

　　病好之后，他开始四处寻访。

　　仙蛾。

　　但也许也是仙娥呢?

　　巫医女的古老书籍还是很多的。

　　那里面蕴藏的世界却是和自己所住的桃花源截然不同。

　　《山海经》。

　　山之广阔，海之千里。

　　千里沧桑，万里江湖。

　　但是，哪里记载了她的名字?

　　没有。哪里都没有。

　　哪里，会有她可能住的地方?

　　到处。但，绝不在这桃花源中。

　　所以，他选择了偷偷离开。

　　桃花源。

　　一个避世之地，现在却成了他要远远躲避的比方。

　　『姬浣——你在那边吗?』

　　【七】

　　然而，世界并不像书里记载的那样。

　　世界也并不像巫医女声传的那样，充满了血腥和恐惧。

　　不一样，完全都不一样。

　　而他也完全迷茫了。

　　『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会不一样呢?』

　　沉醉风中，步履蹒跚。

　　不知不觉，猝然倒地。

　　『你……在哪啊……姬浣……』

　　朦胧之中，他闭上了眼。

　　只是，他不曾听到、看到那个照顾他的女子。

　　和他曾眼见的女子相似的模样，却就此擦身而过。

　　——他被送到了斋戒寺。

　　【八】

　　沉醉了多久?

　　他不知晓。

　　但他知道，醒来的那天，时已久远。

　　恍惚中，似曾记得，那张淡然的脸孔。

　　只是，现在又在何处?

　　斋戒寺，全数男儿身，何来清秀女眷?

　　『难道，这全是梦吗?』

　　然后，他看到了一本书。

　　《庄子》。

　　姑且不论，这非佛之言如何进得这佛堂。

　　只是，这文中晦涩的文段，那些缱绻的梦境，怎么，读来却是那般的亲疏?

　　亲，因为似曾相识。

　　疏，依旧此理。似曾相识，所以不曾熟谙。

　　只是，那庄生，何以梦作蝴蝶，醒却不知己?

　　【九】

　　『施主，身体既已康复，那便该自寻生路了吧。』

　　小沙弥合掌劝解。

　　是时候了吧。

　　『吾生，即去。』

　　挥挥衣袖，故作潇洒。却为沙弥牵扯。

　　『施主，这书，您不带走吗?』

　　一声错愕。

　　『哦……忘了，忘了，就带走，就带走……』

　　感慨着，抱进怀里，似庄生晓梦。

　　【十】

　　离了那寺庙，误入一片桃林。

　　缤纷绚烂，似梦中仙境。

　　仙娥倾动，误入流转虹。

　　嘴角微微，粉面生迤逦。

　　『你……是?』

　　『呵呵，奴家汐颜是也。』

　　明牙皓齿。

　　惹得他，一阵心怀悸动。

　　『你……不叫姬浣?』

　　『姬浣?呵呵，这个名字却是怪了。』

　　仙娥微微一笑，『可不是我的名字。』

　　『那……你去过桃花源吗?』

　　【十一】

　　微微颔首，却已是十年之后。

　　中间的记忆，却怎么也追不回来。

　　只知道，人已落魄，独留下腰间一壶酒。

　　只可惜，那一壶浊酒，却不巧跌落河中，随水而去。

　　梦，就别离得这么远久么?

　　『汐颜……你，可识得我了?』

　　踉踉跄跄，人跌倒在地，误入泥潭，惹得一身污秽。

　　而梦，却依旧牢牢地牵绊着他的灵魂。

　　不停不休。

　　【十二】

　　庄生，是谁?

　　而吾，又是何人?

　　怎么，独记得你的名讳?

　　汐颜……

　　【尾声】

　　梦，逐渐远去。

　　那曾经的故事，如今早已化作飞烟，不入人眼。

　　只是，那段桃花伤，却永久地朦胧在他的心头。

　　那是一个梦。

　　那，也是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