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落无声息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朵水墨的梅花无声绽放。墨梅淡雅素洁，却不是我最喜欢的。而最爱的桃花，已成为我逃避的禁忌。

　　那个故事，早早埋下伏笔，注定是伤。凉风起天末

　　彼时的我已在梦幻西游这虚拟世界闲逛许久，心生退意。练了很多个号，祸害了很多个区，由于有些时候很是聒噪，于是小有名气。习惯了物是人非，习惯了世态炎凉，习惯了恶意骚扰，习惯了百无聊赖。这样的过往，让我对过往的自己都心生厌倦。

　　可是，习惯了的东西，哪怕是消极的，也并不一定能够轻易舍弃。自嘲地承认，虽然心态已如一个修炼千年的老巫婆，日日似无波的古井，但我丢不下梦幻。开机点my成了恶习，心里有个角落也在无耻地哀怨说，我，要一个像样的结局。我，想要简单的快乐。

　　好吧，我扯扯嘴角，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

　　江湖秋水多

　　我熟门熟路地打开界面，随意找了个名字顺眼的区，创建新角色。燕子，狐狸，蛾子，都似前世般熟稔。终于我点了骨头。其实最初就很喜欢这个鬼灵精怪的家伙，却嫌弃它被过多的人喜欢。这次不要在意太多了，也许是最后一个自己呢。至于名字…陌。就叫做陌吧。陌生感，让我有安全感。早时的自己，可以装作全然忘记。

　　毕竟在梦幻混了多年，我迅速升到了二十级。可以拜师了吧。对我来说，师傅是个模糊的概念。因为爱好冲新区，所以完全没有过师傅。猛然发觉，我这自诩老江湖的人，竟若初出茅庐，不谙世事。那么，试试吧。

　　我装模作样地扯起喉咙在世界频道大力嚎叫，聘师傅一只。为了表示我的诚实，我加上一句承诺，一年半载总会出师的。我在电脑前恶作剧地大笑，这样做，何异于自暴自弃？

　　我得意地重复发着这些句子，仿佛一个画有浓重烟熏妆的女子颓废地吐出一个个完美的烟圈。噢不，别误会，我只是偶尔喝酒，不醉，从不吸烟。当我下意识地按下Alt+F，点开闪动的消息，微微讶异--真有人这么有耐心呵，有一小子告诉我他要收我为徒。

　　我有意塑造痞子形象，挑衅地说，嘿哥们，看清楚时间了么，一年您等得来嘛。我好整以暇地等回信，暗自猜想，这么着说话，被骂人妖都算客气。消息又闪动起来，只见那人认真地说，只要你是真的想练就好，慢慢练，没关系，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我的惊讶又扩大了几分。撞到宝了么。满嘴粗口或是热爱PK的男人俯拾皆是，如这般温文尔雅的男子，快绝种了吧。于是，我开始注意他的资料。

　　化生寺，89级，勇武状元，陌上桃花。陌上桑，久远的汉乐府名篇，满溢着江南那小桥流水的温柔气息。桃花，有着比桑枝更加清丽的味道。而翩跹的桃花，一直是我最为钟爱的花朵。它花期短暂，仲春凋零，却不惜一切绽放得无比绚烂。这样一个古典婉约的名字被赋予一个男子，竟然让人不觉丝毫女儿气，反而尽是玉扇踯躅长衫翩翩的文士气质，不禁引起了我对这个男子的兴趣。

　　思忖片刻，我回话说，好的，师傅，国子监见。

　　若只如初见

　　我这个二十级的新手包裹空空，只好练练脚力。到达那个白胡子老头面前时，旁边一个天兵让我忍俊不禁。一直是很喜欢大兵的，一来是因为他是男人却两臂挽着丝带，虽说是天神，可身为武士总让人觉得好笑。二来是因为他的NPC大头像不但调皮地挤眉弄眼还在鼻梁上贴了个ok绷，颇有意趣。

　　那个叫桃花的男子，与我打招呼。我故作失望地说，嗄，好憨一大兵。他匆匆发了句，等我一分钟，然后凭空消失。

　　很快，一个剑侠客出现在刚才天兵的位置上。一身玄衣，纯白发带，不搭调的是深绿的发色。我哈哈哈笑起来，喂，前面这棵菠菜，你就是我师傅么？他愣怔了一下，笑着应了。绿色的头发我当然不是头次遇到，但一般不留心，更谈不上与人开玩笑。他又开口，头次有人说我是菠菜哈，这么染只因不想和别人雷同。我嗯嗯嗯地赞成，与别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双胞胎的确挺郁闷。我扫了一眼他的称谓，调侃道，挺幸运的哈，我捡到了个状元当师傅。他赶忙把称谓隐藏，不好意思地说，是比武的队友要求的，真是太招摇了。

　　就这样，我拜了第一个师傅。一个温和的，名叫桃花的人。

　　锦瑟年华谁与渡

　　慢慢地，我和桃花熟悉起来。我从来不喊他师傅，我喜欢桃花这两个字。他总是呵呵呵地应答，没有什么架子，对我如对任何人一样温柔而宽容。像个儒雅的君子。

　　我是个冲惯了新区的人，曾经练号飞速，却是残缺了大片回忆。走得太快，就会忽略路旁的美好景色，就算到达终点，也好象白走一趟。我想要弥补这些空白，更何况我抓到了这样一只很没有要求的师傅。于是我开始在梦幻里找寻梦境，梦呓只说给桃花听。倒不是我有所倾心、有意传情之类，只是因为我没的挑。试想，一个升级极慢，常常身无分文，而且对这个区完全不熟悉的人，有什么吸引力。因此我悠哉游哉地升到30级时，还是只有桃花一个好友。

　　我天天清闲得不得了，兜兜转转，想要发现这游戏里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我走过许多风景，享受心情在陌生的喧哗中继续的恬然。这份彻底而心安理得的闲适，自然与那个温润男子的纵容也有些许关系。

　　有时，我会大喊，桃花桃花，傲来国的神庙里有个美女噢。他十秒内赶到，对着台阶上的我笑道，还真有你这么自恋的。我一头黑线地说，我是说阿紫…他哈哈哈地笑得无比爽朗。我又自得地说，欣赏NPC是一种美德，你丫懂什么。他却笑得更加嚣张。

　　有时，我会在午夜叫他，诶诶你知道么，长寿村有个澡堂。他又移形幻影而来，只看到我在长寿神庙里笑得花枝乱颤。他无奈地说，你啊，真损。我又叫嚣起来，损是一种美德。他宠溺地笑道，傻瓜，那你为何叫和我一样的陌呢，干脆改名为美德代言人好了。我心里一动，他之所以收我，只是因为名字的巧合么。但我不动声色地继续贫，爱卿真是深知朕意啊。他又笑，我却瞬间恍惚。

　　有时，我站在女儿村告诉他，我喜欢红娘身旁的那棵挂满恋人心愿牌的树，像席慕容诗里的那一株。我喜欢素净层叠的芦苇。我喜欢幽蓝如玉的水色。我练过很多号却从不练女儿村，怕天天往返便失却了那份美感。我喜欢孩子却没结过婚，想领孤儿却没有钱。

　　后来我甚至矫情地央求他陪我玩躲猫猫，天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而他，总在第一时间出现，让我常常怀疑他是在跟踪我。

　　渐渐，我似乎找到了那种单纯美好的小幸福，即使我拒绝承认他左右我情绪的程度日益加深。

　　掬水唯有月在手

　　这样的日子没有波澜却夹杂着些微酸甜，情人节悄然而至。

　　我看着路上成双成对的人，只觉茫然。我不想做什么。情人节活动没有搭档。我婉谢了几个陌生人之后，暗暗地，心中浮现一个念头，怎么都压不下去。

　　我强迫自己不去猜测桃花在做什么。他一定在玩那个什么什么节的活动，一定是。正当我因为摆脱不了这个想法苦苦挣扎时，桃花问我，在做什么。我故作镇定，师傅同学，忙您的吧，争取给我拐个师母回来。他毫不理会我的嘲讽口吻，笑着说，跑商还真是无聊。突然有什么灿烂起来，我努力地严肃，喂，身为状元在情人节孤零零地跑商，太丢脸了吧。他笑道，要不，您可怜可怜小的？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咳，跟谁学得这么贫啊，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这棵菠菜玩玩吧。

　　情人节活动具体是干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只知道桃花什么都不会，开始时的任务老是弄错。我嘲笑了个过瘾，他从未生气，偶尔也损我一句，却总被我逼着道歉。

　　他笑着说，你啊，这么霸道，不知道谁会娶你。桃花总是微微笑，一副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清贵模样。我不乐意了，吵吵道，你管呐，我才不嫁人，我游戏里从来不结婚的。谁追我都不嫁。他笑意更深，那，我呢？

　　我像被点了穴，刹那僵硬，半晌才呆呆地重复，你？他哈哈哈地笑，小陌也会这么失态？我开玩笑的。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掩饰着情绪说道，大哥，您这笑话真够冷的，小心板砖。

　　他突然正色道，其实你可以考虑考虑，你不也想要孩子吗。我们可以协议结婚，有了孩子再商量。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契约，无关风月。对的，我只是想要孩子，有何不可。我疏离地笑道，好啊，我同意，师傅，不过您可得记住了，我可是穷得丁当响。

　　他似乎愣了一下，场面顿时有几分冷落。他说好，我去收巧克力。不一会，我们友好度达到4000。2月14日，30多级的我第一次拜师以失败告终，我被师傅逐出师门，然后，嫁给他。前来观礼的宾客笑称这是另类版的神雕侠侣。我跟着大家一起微笑，不说话。

　　纵使弄花香满衣

　　当我得到陌上桃花的娘子这个称谓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很乏力，什么都不愿去想。之后的日子如常，我们都小心地避开契约的话题，假装不寂寞，假装不介怀。依旧是我吵吵闹闹，依旧是他微笑包容。

　　我迅速冲到了69级，张罗着买千年人参，很快和他生了两个孩子，都是人族的女孩，可爱得不得了。他有几天不能上线，我便把一个孩子留在家里，一个携带出游，强制离婚。

　　他再次上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萧索景象。那时，我偶然发觉行囊的角落，还有意无意放着一个作为拜师奖励的花豆。我到月老那里，包装好，送还给他。他又如神兵般从天而降，我惊慌失措，甚至来不及离开。我镇静下来，笑着说，契约我都履行了。他说，是啊，就这样结束吗。我说，还有什么问题么？他欲言又止，不…没什么。我说，安好。他说，保重。从此再无交集。

　　尘埃落定。既然他说是契约，那么我的自尊就不容许我多呆一秒钟，多问一句话。以前，有朋友说我这个人，总是太决绝。也许是这样吧，只是完美主义深入骨髓，刮骨疗毒怕也难以奏效。

　　也许只是因为我们之间还差那么一点点，也许只是还有一点点距离还未消除。过去就过去吧。

　　无须刻意铭记无法实现的爱情。时间会风化记忆里的泪水。那时候，回忆连缀的，便都是温暖的片段了。

　　忍听羌笛 吹彻梅花

　　很久以后，想起桃花有个Blog，专门放图片的。我忍不住打开那个熟悉而简洁的页面，看到了唯一一篇文章。他写道：

　　游戏里，我给自己起名为陌上桃花，把汉乐府的名篇稍作改动。因为我很久以前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叫桃花汐。她不辞而别，于是我自我封闭。

　　直到我遇到小陌。其实小陌是个懂得生活的人，虽然她找师傅时口气不善。我看出她是在生硬地抗拒他人的靠近，然而我却想了解更多。她是个很有心的女孩子，跟我说了那么多容易被忽略的景致。我更应该感谢她，让我学会接纳自己，接纳他人。

　　…有她陪伴的情人节，如此开心。她还是爱在一旁叽叽喳喳，活像一只小鸟。我安静地看，想要将时间慢放。我突然想，娶她。于是试探地说出，却被她的迟疑击退，溃不成军。我只好装作是开玩笑，嘻嘻哈哈地带过。罢了，我如何能委屈她用有桃花二字的称谓，那本是对另外的人的纪念。我随口提出结婚生子的契约，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知足吧，拥有我们的孩子，不也很好吗。或许，这还是个机会。

　　…原来只是因为契约。她做好了所有她理应做的。我以为，她已忘记这回事。我以为，那些倾诉，便是她没有说出口的心情。记得曾经随手翻到的一本画集，上面有句话令我费解∶也许辜负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心情，最后都逃不过悲伤的惩罚。

　　这次，懂了吧。

　　却再也回不去了。我宁愿，她依然是我蛮横、霸道的徒弟，唯我一人能完全包容。我宁愿，那些奢望，从未说出口。

　　我读完，沉默许久。只想起苏轼的那首江城子。他说，陌上花开看尽也，闻旧曲，破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