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羽翎

　　蓝羽翎

　　红颜戎装，风月巾帼。昨夜晓梦又寒浸，不知身为客。

　　(一)

　　茫茫的草海的尽头，碧蓝如泪的静湖，细长细长的栈桥，翻涌的洁白的云海，间隙洒下的炫目的天光。

　　忽略岁月的一种计时方式，静寂的时光尽头，看不到悲伤的眼睛，你用柔软的记忆保存那些温暖的旧事，你渴望这些东西永垂不朽。永远有晨炊中若隐若现的小村落，永远有甜甜笑着的娃娃们。那些花白头发的老人，那些安然耕织的男女们。永远有阿爹的笑容和教诲，永远有娘亲教你梳发髻、描娥眉。

　　(二)

　　某一年夏天，池里的荷花潋滟如往年。

　　那时的晚书，还是个小少年。刚刚进到程府，只是一个兵。彼时夏日傍晚的天光，是昏黄而灿烂明亮的。恍恍的风吹过鬓发，惹人心泛涟漪。

　　晚书回过头，看见她。

　　她着一件水蓝的衣裳，好像穿着一泓湖，皮肤不是洁白色，像是蜜糖，肩上垂着粗粗的麻花辫子，像是一个田园姑娘，她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她的眼睛里面有云朵的剪影。

　　“你是晚书么?”那女孩儿走上前，微微偏着头，笑意还在嘴角。“你是晚书吧?”

　　晚书低下头害羞的不说话，那女孩子身上仿佛有阳光无所畏惧的气息，照耀得他黯然心慌。

　　女孩儿却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你这么害羞就一定是晚书了!我叫翼翎蓝，翼——翎——蓝!”

　　晚书抬起头，怯怯的看着她。

　　女孩儿的眼睛变成两弯月亮，轻轻点头。

　　那幅画面变成脑海中一页优蓝的卷面，被时光淡淡的褪了颜色，但依稀可辨她的笑容，她眼睛里云朵的剪影。和她胸前挂着的一个特别的佩饰，一根短小的，蓝色的羽毛。

　　“晚书，你的横扫千军练得怎么样了?”不知何时，翼翎蓝已经来到身后。晚书慌张的转过身，留下满池揉皱的碧水。仍旧是那两弯新月，仍旧是几欲飞翔的蓝色羽毛。“师傅让我来帮你。”翼翎蓝调皮的一笑，尔后迅速的扫出一双月光。淡蓝的衣袂飘飞，晚书硬着头皮接招。一招一式透着淡淡的稚嫩。

　　“晚书，吃晚饭了!”翼翎蓝绕到晚书面前，轻柔的说。“别再跟师傅赌气了。师傅也是为了让你武功能有进步才会惩罚你。”晚书看着她真诚又干净的眼睛，心底不禁泛起层层波澜。“听话蓝师姐的话好不好?”晚书轻轻点头。翼翎蓝笑开来，蓝色羽毛像也沾染了笑意，化作两弯新月。

　　“晚书，师姐不开心。”夜晚中的石桌旁，翼翎蓝轻轻道，“学武功的日子其实真的很枯燥，我有点不知所措。”晚书安静的听着，抬起头凝视着她的双眼，像在传递着什么。“你是说，无论怎么样晚书都会陪着蓝师姐是么?”晚书轻轻点头。翼翎蓝轻柔的笑，“晚书你真好，可你还是个孩子啊。”说完后自己不禁也笑起来，“其实我也没有比你大很多。虽然，要承受的，实在太多，太多。”晚书认真的正对着翼翎蓝，眼睛里仿佛有闪闪的光芒。

　　“好，蓝师姐相信，晚书会永远陪着我。”

　　那一年夏天的风，吹过年少时期轻柔的岁月。

　　也吹过，不会张口言语的晚书。

　　(三)

　　马背上的翼翎蓝，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光芒。

　　身着蔚蓝色的戎装，英气不输男儿。目光坚定而无畏，表情淡定而执着，马背上的翼翎蓝只看得到前方的路。

　　“蓝师姐回来啦!”小师妹开心的跑进内庭，大家便纷纷出门迎接。

　　晚书也急切的来到庭院，远远的望着她。

　　蓝师姐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和数日不见的师弟师妹们打着招呼。

　　“蓝师姐，我听说你英勇杀敌，又立了大功!”“可不是么，咱们蓝师姐可是大唐第一女将!”翼翎蓝只静静的笑，带着宠溺看着面前这些孩子。

　　晚书站在人群后面，凝视着她。

　　晚饭过后，翼翎蓝来到院子的小亭中，料到晚书一定会在那里。

　　“晚书，我回来了。”

　　翼翎蓝立在风中，衣摆被风轻轻吹动，那根蓝色的羽毛也飘飞起来。晚书开心的点点头。

　　“明日，”翼翎蓝顿了顿，面色沉下来。“皇上召我明日入宫。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他。”

　　晚书不解的望着她。

　　翼翎蓝不禁失笑，“也许太多人都等着这一天吧。可惜，我并不是在等着他赏赐我，为我立功，重用我……”翼翎蓝的声音渐渐消失，她只低着头望着那蓝色羽毛出神。

　　晚书心中充满疑惑，所以他打定主意第二天陪她入宫。

　　清晨，晚书见到翼翎蓝时心中一惊。

　　她不再着平日简洁的衣裳，而是换上了一件带着异域色彩的深蓝色宫装，乌黑的发也绾成一个精致的髻，一支闪耀着轻柔光芒的发簪被插在发间。

　　看到出神的晚书，翼翎蓝不禁苦涩的一笑。

　　“晚书，师姐要走了。”莫名的忧伤萦绕在她周身，晚书死死的盯着她，直到她的眼中充满泪水。“晚书，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今天进宫，你不必同我前去。我……自己就可以了。”翼翎蓝勉强的牵动嘴角，她抬起手轻轻触碰晚书的喉咙。“为什么晚书不会讲话呢，上天真是不公平……”

　　风扬起深蓝的衣袂，她转过身，就要离去。

　　晚书拉住她的袖子，想要问清楚。可是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却掉落在地。晚书惊呆了，他仿佛明白了她为何如此。

　　翼翎蓝回过身，苦笑着。

　　“晚书……”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颈间传来，晚书失去了知觉。

　　(四)

　　一个绵长而低沉的梦。

　　灰蓝色的背景下，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不停的奔跑，她的表情在变幻着，时而微笑，时而悲伤，时而有说不明的心事，时而眼中盈着泪水。

　　等晚书醒来时，众人议论纷纷。说蓝师姐从宫中回来后便不见了。

　　晚书焦心，大家却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始终没有狠下心，她一定是怕连累师傅。

　　可是，她却真的不见了。无论怎么寻找，晚书都不见那个蓝色的身影。

　　(五)

　　数年安静的时光缓缓流过，沙场的残酷历练了他，晚书已变成一个可以肩负重任的将领。面容上的稚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毅的棱角，与成熟的沉静。

　　只是每一个夜晚，看着深蓝的天空，看着四周泛着蓝色的明月，总会想起她，想起那心爱的姑娘。也只能，期盼着，在梦中，再看到她的笑颜。

　　马背上的晚书抬头望了望天空，行了一整天的路，想必战士们都已疲惫不堪。晚书扬起手，示意大家休息。

　　于是军队在草地上扎起军营，四周飘起炊烟。

　　夜里晚书睡不着。虽已奉命出征多次，且几乎每次都是胜仗，但不知为什么这次总是觉得会出问题。

　　晚书不安的翻着身。

　　古老的翼安族就在草原深处。翼安族是被蓝鸾庇佑着的民族，蓝鸾是传说中的圣鸟，曾受伤坠落至草原深处，翼安族善良的人们救了她，从那起，她便保佑着整个族落。早年的时候他们与世隔绝，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翼安族的勇士个个骁勇善战，他们的族人团结友爱，生活富裕安定。迷路的人们发现了他们，却在心中产生了嫉妒。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翼安族开始衰败，整个村落仿佛被火烧光一般，只剩下些破败的房屋，和苟延残喘的族人。他们憎恨盛唐，企图用妖术伤害皇上。

　　这次晚书奉皇命将翼安族斩草除根。

　　晚书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草原在夜色中变成墨绿色，一直延伸到天地相接的地方，低矮的云层已隐没进黑暗中，零星的几点天光投射下来。

　　晚书终于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六)

　　该来的始终要来。当轰隆隆的马蹄声打破这草原的寂静时，一切都已注定。

　　师弟来回地踱着步子，看到晚书仍悠闲地读者兵书一时气急，“晚书师兄，你怎还能如此闲适!那翼安族的兵马想已驻扎完好，就等着与我们一决生死了!”

　　沉着的晚书其实心中已是惴惴不安，料到翼安族人早已愤怒不已，但是几年前的变故应该已大大削弱他们的实力，如今居然如此便出军，想是胸有成竹。

　　听闻他们最伟大的族长在那场变故中死去，从此全族哀恸，不知今是什么样的领导人物居然有如此之势。

　　“报!翼安族使子求见二位公子。”士卒在帐外呼道。

　　晚书挥了挥手，师弟回到，“请他进来。”

　　来人是个清俊的少年，微微欠身，面色却不卑不亢。

　　“见过二位公子。”

　　晚书点了点头。

　　“陛下让小的告诉二位公子，翼安族人从来本分，未曾得罪过盛唐，却招来灭顶之灾，而今更被诬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翼安族虽古老神秘，却不曾有过什么害人的妖术。如今二位奉皇命率兵前来，定是不会不战而归。翼安族人抱着赴死之心前来应战，即便同归于尽也不会让族人再受伤害!”少年抬头望望晚书，目光坚毅。

　　“请问少侠，你口中的这位陛下是何等人物?”

　　少年的嘴角竟不自禁的挂起微笑。“他是先王唯一的子嗣，是带给绝望中翼安族希望的人。他在我们伸出危难时归来，安抚受伤的族人，重整家园，让我们渐渐从灾难中复苏。”

　　使子离开后，晚书的眉头一直锁着。

　　久未言语的师弟忽然开口，“师兄，你是否也嫌恶了这种生活。”晚书眸中光亮一闪，盯着师弟的眼睛。他苦笑，“其实，我们心中都清楚，这不过是一种残酷的侵占。”

　　晚书终转过头不再看他，叹息。也许会有办法吧。

　　(七)

　　身后旌旗蔽空。

　　晚书驾着马，在队伍的最前。远处已传来阵阵马蹄声。

　　他终于一挥手中的长剑，战争开始。他手下的人马想来谨慎英武，面对翼安族强壮的兵马也临危不惧。

　　两军对峙，人马都已蓄势待发。

　　他看见了那面旗帜，属于翼安族的标识。他想起那美丽的传说，他想起那飞扬的岁月。

　　他怔怔愣住。

　　那头，骑在骏马上的敌方将领，想必也是使子口中的陛下。

　　翼翎蓝静静的望着自己，眸色中掺着淡淡的哀愁，剩下的，是如这草原的宁静。她依旧穿着蔚蓝的戎装，乌黑的发辫垂在肩上。胸前的蓝色羽翎，却与翼安族旗帜上的标识一摸一样。

　　晚书望着，企图透过那双眼睛看到她的心。他的蓝师姐，他不告而别的蓝师姐，如今出现在此处。一切都已明了，她本就不属于大唐。她是翼安族王家的子嗣，她在她阿爹被唐害死是险动手杀了唐皇，可最终她回到了翼安族，也离开了他。她成为新王，带着她的族人愈合伤口。

　　曾几时，他们亲密无间。

　　可如今，却要短兵相接。

　　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才看到她的无奈。原来，她亦苦。

　　晚书的目光却变成从未有过坚毅。

　　四周死寂。将领尚未发话，士卒们也全都缄默。晚书朝着师弟做了几个手势，尔后展露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师弟却似隐忍，不舍。

　　“晚书师兄说，早就想领教翼安族人的勇武。今日不妨请陛下与他独战，以决胜负。”师弟说完，已闭上双目。

　　她仍旧望着他，目光却渐渐沉了下去。他点了点头。

　　“那好，我就也领教一下盛唐的武艺。”

　　恍惚间，晚书仿佛看到泪水。

　　她策马向前，一双月光仍旧清冷，晚书挥剑刺去，她轻巧的躲开，月光却未曾歇息。一招一式间，透着绝望的思念。

　　翼翎蓝忽地扔出一只月光，那道幽冷的光线向自己飞来，晚书避闪，再抬眸时，她已飞身向前，另一只月光的冷刃刺进自己的胸膛。

　　盛唐与翼安族一役，因对方勇猛无畏，而获大败。将领晚书与翼安王交战，最终战死沙场，身首异处。从此盛唐遵约不再犯翼安。

　　(八)

　　轻柔的摩挲，低声的言语，他终于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对上她一双温柔的眼眸，她不再穿戎装，做平常姑娘家的打扮，那根飞扬的羽毛也不见。唯有那温柔，依旧如故。

　　晚书抬起手，轻轻抚摸她憔悴的面庞，只觉胸前隐隐疼痛。

　　她的脸上荡漾起笑容。“你终于醒了。”

　　她搀他来到屋外，望着满天星子。

　　“从此，再没有晚书、翼翎蓝，再没有盛唐、翼安族。”她面庞上那难以言明感觉终于不再，不再是勇武无畏的女将甚至女王，而是像每一个女儿家一般带着一分娇羞与不安，需要一份保护和依赖。

　　晚书揽过她，牵起她的手。

　　【后记】这是拖得最长的一篇。中间我经历了高考。都结束了。蓝色的翼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