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庭已染晚

　　君以遥相邀，不知可应否。

　　⒈

　　那该是一年前的事，苏晚庭在长安孝慈街遇见了江暖年。

　　那年的江暖年跟着杂耍班子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在长安孝慈街表演。

　　那年的苏晚庭陪着年幼的弟弟，恰巧经过了这里。只不料一名穿着蓝衣少女拦住了他的去路，她笑脸盈盈地站在苏晚庭的面前，毫不怕生地伸出自己缠有水色绸缎的右手：

　　“小哥，帮个忙怎么样?”

　　这是江暖年的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苏晚庭并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还没来得及作任何回应，就被面前的这位蓝衣少女用水色绸缎缠住了相反的左手。

　　“还烦劳这位小哥把这些绸子绑在看台四周的几根高竹杆上。”江暖年对着苏晚庭笑，而他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然后指尖一弹，绸子像灵蛇般飞向四处的高竹竿，紧紧缠绕。刹时，绸子纵横交错，遮住了湛蓝色的天空。动作流畅迅速，引得四周围观的人阵阵喝彩。苏晚庭拍了拍双手，回过头去示意江暖年自己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而此时的江暖年一脸神秘地抽出了手中的精致小刀：

　　“注意，真正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咯!”

　　说着，寒光一闪，亮蓝色的刀体出鞘。仿佛受了谁的控制，破空径直劈向挂在天上的绸缎。丝绸层层断裂的声音人们听得清清楚楚。但直到它重新回到女孩的手里，那些绸子仍旧好端端地挂在那里。人群里发出阵阵吁声。江暖年清脆地笑着：“看清楚点呀，别看掉了。”

　　好象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苏晚庭刚抬眼，那遮天蔽日的水色绸缎早就被撕裂成无数碎片!

　　“唔…”突然变强烈的太阳光线让他下意识地挡住眼睛。在听到周围的人群发出惊讶的赞叹之后他才睁开眼，而此时漫天飞舞着的，不是碎片，是一朵一朵开到极至的兰花

　　苏晚庭的目光却停在江暖年身上。江暖年扬起脸，伸手抓住一枝长径的兰花，再回过头来对他粲然一笑：

　　“喏，帮忙的谢礼。”

　　杂耍班子早早地收了场，人也差不多散完了。只留得一地来还没来得及蒸发的热气。江暖年送的花被苏晚庭带回了家中，换上新鲜的水，好好地插在了玉瓷瓶里。被插在那玉瓷瓶里的，也惟有那一朵而已。

　　以后的每天，他都会出去。都会在孝慈街上遇见她。他或观望或帮忙，始终一语不发。

　　⒉

　　大雨下了一整天，苏晚庭被留在家里陪弟弟下棋。突然很想念那个穿着一身蓝衣拈花而笑的明亮女子。却不知道是为何如此。他活了整整二十二年，却是第一次如此想念一个女子。

　　在一旁的弟弟倒是首先发现了他的异样。笑嘻嘻地提醒道：“现在该哥哥落子了，但是现在的哥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哎，是在想前些天送你花的那个女孩吗?可光是想也没用啊，不做出点实际行动怎么行。”

　　“啊?”苏晚庭抬头，表情有些错愕，但马上又把目光移回棋盘，仿佛是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半晌，黑子落下。他的声音低沉释然：

　　“我要见她。”

　　“现在就要。”

　　长安大街下着缠绵细密地雨，似乎是要进入梅雨季节了。

　　它们在瓦当房檐上积成小小的水流。沿着缝隙急急落下，结成透明的珠帘，“滴滴答答”地打在早已湿透的青石板路上。许多没有带伞的人躲在屋檐下面，略带抱怨地拍去身上的水珠。

　　苏晚庭坐在云来酒馆二楼靠窗的位置，望着外面的烟雨蒙蒙，有些失望，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还有杂耍班子的表演呢。他们又不傻。只有像自己这样，明明知道不可能遇见她，却还是到了这里，这才算是傻吧。

　　化生寺的弟子竟在这里痴等一位不知姓名的江湖女子。这事如若是传到别人耳中，怕只会引他们发笑罢。

　　他轻叹了口起，拉了拉被风吹乱的衣襟，起身准备离开。

　　“上好的明前龙井就要这样浪费掉吗?这位小哥?”

　　苏晚庭终于又见到了她。

　　⒊

　　还是前几天的那名女子，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只有一串璎珞固住了青丝。鹅黄的小衫外罩了一件粗麻蓝色褂子。手中还拿着一把未干的油纸伞。她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一双杏花眼仿似水波横，一对弯月眉仿似青山黛。嘴唇是自然的粉色，比含了胭脂还好看。她朝他一步步走来，带着桂花的味道。

　　天青色等来了烟雨，而我终于，也等来了你吗。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向上扬：“若无佳人做伴，即是再好的琼浆玉露也淡然无味。”

　　“嘻…”那女子笑得很开心，倒也不拘束，大大方方地坐在苏晚庭对面的位置上，自给自地倒了一杯茶，“那我，能当那位佳人吗?”

　　“当然。”苏晚庭作了个“请”的手势。

　　“我认得你，你就是昨天帮我忙的那人。”

　　“我也认得你，你就是那拈花巧笑的仙子。”

　　两人对视一眼，竟一同笑出了声。

　　“仙子什么的倒算不上。我不过是以杂耍谋生的市井小人物罢了。你可以叫我暖年，江暖年。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可否问公子，姓甚名甚?”

　　“你可以叫我墨渊。”苏晚庭顿了顿，“在下字墨渊。”也许是出于多年的习惯，在这个时候他竟是不相信面前的这个女子的。他随口说了两个字。

　　“…什么呀……难道你的名字比那金银财宝还要珍贵，都不肯说个完全吗。”江暖年似是生气的颦眉，却还是忍不住笑道，“不过你的字可真好听。不像我们姑娘家，哪来的这么多名堂。”

　　“你昨天的表演很绝。”苏晚庭一时发窘，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本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现在却被一名陌生女子搭讪。

　　“当然。”江暖年很骄傲地点点头，“看过的人可没有不说好的。”

　　“可——为什么，非得用兰花。”

　　“因为兰花最便宜呗。这你都不知道。”她瞪着眼，语气理所当然。

　　“因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啊。”苏晚庭轻笑道，“我只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只有赠予玫瑰才是最合适的。”意思已经相当明了。

　　江暖年微微红了脸，连忙摆手道：“我哪受得起玫瑰什么的。那是大家小姐才有面子接受的花朵哩!”

　　“若你都受不起，那我倒觉得世下无一人配得上了。”苏晚庭面不改色心不跳，淡淡地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所以，江暖年，七日后我能邀你泛舟游湖，上寺祈福吗。”

　　江暖年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彻底红了脸。他听见她的声音细细弱弱地说了一个字：

　　“好。”

　　⒋

　　七日之后啊——

　　你也该知道，是七夕的吧。

　　⒌

　　七月初六，建邺遭遇了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水灾。水灾过后接踵而至的便是全面爆发的瘟疫。作为化生寺弟子的他不得不去建邺帮助患有瘟疫的人脱离危险。这一做就绝对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了。而且江暖年所在的戏班也要换地方进行表演了，有很多行李物什要搬走。苏晚庭不放心江暖年。便托朋友景逸言去帮江暖年一把。景逸言应道：“你放心离开罢，这边我能搞定一切。”

　　“嗯，帮我照顾好江暖年。”

　　“罗嗦。”

　　他没有和江暖年告别，他知道景逸言会把一切说明白的。

　　你能好好的吧。你会好好的吧。只要你好好的就行。虽然有景逸言在也无须担心什么了。他无声地笑了笑，

　　等着我，等着我回来。等我回来告诉你我的名字。等我回来让你成为我最信任的女子。

　　江暖年。

　　他只身出了苏府，却没有看见玉瓷瓶里的兰花一点一点地蜷缩成一团皱纸的形状。

　　⒍

　　瘟疫比想象中还要麻烦，他在建邺呆了近一个月。

　　把脉，写方，称药，煎药，检查。

　　日夜重复，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苏晚庭原本就偏瘦的身体更显瘦削。手也被磨出了水泡，皮肤因为长期的浸水和暴晒变得粗砺。他发了疯的工作，却是为了争取早一点回去。回到那个有着明媚笑容的江暖年的身边。

　　待回到长安时已经是八月初四。但令人生厌的梅雨季节已经过去。太阳暖暖的。苏晚庭只觉得心情很好。而此时的江暖年正和景逸言抱了一大堆衣服从布店里出来。紫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粉色的。样式也是一一俱全。却没有最初的蓝色。没来由地，苏晚庭突然觉得身体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空落落的。

　　是景逸言最先发现了对面的苏晚庭，他先是愣了下，然后他对苏晚庭笑：“快来帮忙，我和暖年都有点抱不下了。”没有半点牵就。

　　“喔。”苏晚庭闻言，也走了过来，帮他们抱了一些，“做这么多衣服干嘛?你们也不嫌抱着麻烦么…”

　　“她的衣服太少，前几天天凉，我便叫上她去布店挑了些布料制了几件衣物。结果没想到好看的布料太多…就给多做了一些。而且呢——”景逸言无奈地解释，目光温柔，

　　“而且，嫁衣这些也要提前做好才行。”

　　没有半点不自然。也不需什么不自然。景逸言的的确确是照顾好了江暖年，只是顺便赠送了自己的爱。

　　⒎

　　“…什么?”苏晚庭下意识的把目光移向江暖年。却发现她低着头羞涩地笑：

　　“逸言已经把我和杂耍班子的契约给解了，我和他，准备等你回来就结婚。”

　　“…喔?”苏晚庭不置可否，只是单单地从喉咙地憋出了一个单调的音节。

　　“不过啊…墨渊你走得也真不是时候哎，第七天啊，可是七夕喔!我也是那天才知道!逸言带我去看了烟花。那烟花一闪一闪地，真是顶顶好看的!既然你回来了，那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一起再去看吧~”江暖年笑得明亮如往昔，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我说啊——你就这么爱看烟花吗?”

　　“当然咯!烟花多美啊!”

　　“…早知道就该先给你放场烟花再走了。”

　　“现在放也不迟呀~”

　　“…好，你们等着我，我去做烟花。”他终于释然。

　　江暖年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子，在其他人家的女子还在闺房里等着情郎的时候，她便要为了糊口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样的女子，怎会去关心那个什么第七天是什么日子呢。怎会知道自己想要告诉她的，有着什么意义呢。可他竟以为她会懂她会明白她能等他。所以终于还是，错过了。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苏晚庭拿着一个烟花盒子找到他们。

　　“呐，你们去吧，我今天晚上还有事。”景逸言笑道，江暖年虽不是太情愿，但还是很快拉着苏晚庭就跑了。

　　“喂喂，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这么拉着陌生男人，不何体统吧?”苏晚庭忍不住提醒她。

　　“你哪里是陌生人，你是墨渊，墨渊啊。”江暖年笑嘻嘻地纠正道，“我最先认识的可是你喔。”

　　墨渊墨渊…听着江暖年叫着自己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称号，苏晚庭就觉得一阵讽刺。也罢，自己的确是最先认识你的。即使也是最先失去你的，那又如何。

　　七夕已经过了这么久，可放烟花的人仍旧很多。苏晚庭看着焰火明明灭灭，在空中盛开出绚烂的姿态。四周烟花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江暖年像个孩子一样快乐的欢呼。

　　“墨渊墨渊，你放的烟花是在哪里?”

　　“嗯，东北角的样子。”

　　“哇——这么大——哎，那烟花中间是不是一个字啊?我认不到太多字的…”

　　“那个不是字。”

　　“专心看吧，不要说话。”

　　⒏

　　“呐。其实我不叫墨渊。”

　　“我叫苏晚庭。”

　　“其实中间那个，是‘暖’，江暖年的‘暖’。”

　　“江暖年本该是苏晚庭的。”

　　“但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呢。”

　　“苏晚庭已经真真正正地失去江暖年了。”

　　只是江暖年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