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一、

　　玉门关外，万里黄沙，两军阵前。

　　琵琶声铮铮踪踪，自冰洋修长的指间倾泻而出，急处如飞瀑落湖，缓处如水滴幽潭，忽尔惊心动魄，忽尔扣人心弦。

　　严冬，已过正午，太阳冷洌，北风刺骨，冰洋身后的一干将士却听得热血沸腾，一个个摩掌擦拳，只待令下，便要背水一战。

　　“好一曲将军令。”

　　有清伶的声音拍掌叫好。

　　对面的阵营中一个披了雪白狐裘的清俊少年伸手止住身后蠢蠢欲动的突厥兵勇，缓缓策马上前，向冰洋叹道：

　　“仅以一曲便稳定军心，重鼓士气，也就大哥你能做得到吧。只是琵琶虽好，总是太过单调，小弟便以笛相陪，奏和一曲如何。”

　　似是相询，却不待冰洋回应，便自腰间取出一支黑黝黝的笛子来，横放唇边。白玉般的手指或按或扬或颤，一缕清音，如蛛丝般似断还续缠绕到了琵琶声中去，登时将那杀气冲淡了不少。

　　琵琶声铿锵有力，挑轮间犹如鼓号齐鸣，万马奔腾，一波波层层迭起，那少年的笛音却如小溪流水，斩而不断，清亮中微含金铁之厉。

　　冰洋斜睨着那白衣少年，心中甚是苦涩，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暗暗将功力运至六成，淡淡地道：

　　“贤弟的笛音越发清越了，同窗三载，在下竟不知与自己结义的兄弟玄晓便是突厥的王子阿若乱，真是失敬失敬，惭愧惭愧啊。”

　　口中说着，手间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一番挑轮，如万马腾空，不仅将玄晓的笛音压住，亦引起对面的突厥大军一阵骚乱。

　　二、

　　被他称作突厥王子阿若乱的玄晓身子微微一颤，脸色越发苍白，黝黑的眸中却平静如初，看不出是喜是忧，是愧是怒，见冰洋的琵琶抑住了他的笛音，也不答话，趁了琶音间歇时突然将笛子竖在口边，用力一吹，几枚细细的银针径直射向了盘腿而坐的冰洋。

　　匆忙间冰洋不及躲避，急将手中的铁琵琶微旋，只听“叮、叮”几声，银针被尽数挡住，但他的琵琶声也略略一缓、半断。

　　就是这一缓一断，玄晓的笛音突然高起，声若裂帛，又如鹰鸣长空，直冲入这琵琶声中来，竟似要在这千军万马中撕出一条口子。

　　此时军心若乱，必败无疑。冰洋突然起身，张口一声清啸，立时将笛音硬生生截断，连那玄晓手中的铁笛也震落在黄沙之中，可他自己也是内息一阵翻腾，血腥味直冲喉间，急忙运功强行压住。

　　片刻，琵琶声随清啸止，四下寂静无声。

　　冰洋仰天长笑，随手将伴他多年的铁琵琶用力一掷，腾起一片黄沙。身后吼声起，剑戟明，拨出四法青去，平平举起，冰洋向玄晓道：

　　“自今日起，你我不再是兄弟。”

　　剑光闪处，一片衣襟斜斜落地，对面的玄晓却毫无反映，只呆呆地看着那一管铁笛渐渐没入黄沙，直至不见。

　　抬头看了看剑拔弩张的冰洋和他手下一干将士，玄晓忽然展颜一笑，道：

　　“你不再当我是兄弟，我却还当你是大哥。想当年我们同在方寸山学艺，彼此心意相投，结为异姓兄弟，不愿同年同日生，唯愿同年同日死。小弟曾戏言若你我战场相见，你当如何?大哥说当退避三里，我说若大哥退避三里，小弟当以命相陪。今日大哥承诺，退让了三里之地，可小弟的承诺却还没兑现，怎么就此毁约呢。”

　　口中说着，脸上笑着，竟似全未想到这一战事关生死。

　　三、

　　“结义之情，再也休谈。”

　　冰洋勃然大怒：

　　“我守诺为你兵退三里，你却趁隙追杀，要侵我大唐疆土，玄晓，不是你要以命相陪，是要我冰洋以命相陪罢。”

　　“大哥何出此言。”

　　收了扇，玄晓长叹一声：

　　“我若有此意，又怎么会驻足不前，听大哥这一曲将军令。”

　　“只怕是不敢。”

　　冰洋长剑一挥，傲然冷冷一笑。

　　“大哥的将军令可杀人于无形，小弟怎会不知，只是，这几千人的性命还不在我眼中，我只是担心大哥被琶音反噬，伤了身子罢了，大哥，我有一言，可否借一步说话?”

　　拱了拱手，玄晓便要策马往旁边的沙丘而去。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没什么事可以瞒着众位兄弟的，你我已割袍断义，是敌非友，有什么事，便在此处说吧。”

　　伸手止住，冰洋翻身上马，直视着玄晓。

　　“好一个大丈夫。”

　　玄晓垂了眼眸，竟有些失神，半晌，才勉强一笑，道：

　　“大哥，现下我突厥兵强马壮，比大唐不知强过多少，并州、朔州、太原都曾为我军攻陷，眼下我父王又亲带骑兵10万，很快便可以直逼长安，大哥何不归顺我突厥，以大哥之才，别说是将军，便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也足可胜任，你手下众位将官，有愿意同归的，小弟也一样保证可以加官进爵，不愿意去的，小弟亦会奉上白银百两，或务农或经商，不比战死沙场要强。”

　　四、

　　突厥大军竟要直逼长安?冰洋心下一惊，看玄晓的脸色不似是说谎，而身后刚刚稳定下来的众军勇兵丁一个个又面露惶惶之色，显是半信半疑。

　　此时军心决不可再有半丝的动摇。冰洋将心一横，剑指玄晓，厉声道：

　　“住口，你不用在这里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我主乃是圣明之君，我大唐亦无怕死之兵，众位兄弟，无国安有家?我大唐兵强将广，他连我这只有几千人据守的玉门关都闯不过，又怎么能侵我长安，玄晓，我这里只战死的英雄，没有投降的狗熊，何况，今日谁死谁生，还未成定局，你放马过来吧。”

　　再不迟疑，长剑挥处，剑风四荡，登时便伤了几个靠前的突厥兵勇。这支突厥队伍前几日便吃过冰洋及其手下的苦头，见他出手，立时轰然后退，只怕给他剑风扫到。

　　前面的玄晓却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怔怔地看着冰洋，欲言又止，渭然长叹道：

　　“大哥，其实我早已知道不会说得动你了，却还是想试一试。大哥，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子，她听我说起你，仰慕得很，叫我带信给你，若你肯去，她一定很开心的。”

　　“若两国无战，我一定会去。贤弟，若你能劝得你父王不再与我大唐为敌，不再扰我边关，冰洋一定辞了这将军之职，咱们三人结伴同行，赏景观雪，岂不逍遥自在。”

　　看着玄晓，昔日携手同游的情景似又浮在眼前，出师分离之即，长亭送别，玄晓说：

　　“大哥，若有一日你我为敌，该当如何?”

　　“我会为你退避三里之地，不过，呵呵，玄晓，你我又怎会为敌呢?”

　　当他是开玩笑，冰洋呵呵一笑，玄晓却低头轻声道：

　　“若大哥为我退避三里，小弟当以命相报。”

　　五、

　　“贤弟，不要开玩笑了。”

　　冰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

　　玄晓身子微微一抖，却突然转开了话题：

　　“大哥，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子，模样跟我生得十分相像，大哥要是不嫌弃，小弟愿做个媒人如何?”

　　咳了两声，冰洋红了脸，他对这义弟，竟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情，同在方寸山修行三载，两人的同进同出，曾惹来多少闲话，也怪这玄晓生得太过清秀，又太过清高，总对人爱理不理的，唯独对他青睐有加，怎不惹人嫌疑?

　　“他若是女子就好了。”

　　看着他的侧影，冰洋有时候便这样胡思乱想，很快醒悟，不由狠狠打自己一记耳光，弄得若乱莫名其妙：

　　“大哥你怎么了?怎么打自己的脸?”

　　“没什么，有只蚊子。”

　　吱唔着搪塞过去，冰洋暗暗羞愧，这方寸山男女皆收，是用不着女扮男装的，再说，女子有玄晓这么大气的么?女子有玄晓这么好风度的么?女子有玄晓这么高的么?他可不比自己矮多少呢。

　　淡淡笑了笑，玄晓没有再问下去，关于他的身份，不知有多少人做过猜想，自然也有不少人做过试探，幸好他武功即高，人又机警，才没闹出什么乱子来，后来两人结为异性兄弟，但是自出师分手后，却再没见过面。转眼三年，冰洋已是大唐的骁骑将军，驻守在玉门关，不知令多少前来侵犯的突厥胆颤心寒，却没料到竟与久无音迅的义弟玄晓对阵，更没想到他竟是突厥的王子阿若乱。

　　六、

　　这三里之地，退是不退?

　　冰洋思之再三，终于挥令手下退避三里，直至玉门关前，却没想到阿若乱竟不顾及结义之情，趁机追杀，若不是他当机立断，以一曲将军令稳住军心，险些就被击溃，直冲入玉门关。

　　结义之情，怕是要就此了断了。

　　暗叹一口气，冰洋看着玄晓，只盼他说一句：

　　“好，大哥，我这就回去劝父王退兵，我们三个结伴游玩，再不理什么天下大事。”

　　可玄晓却转了头看着那天边，似是痴了一般。此时已近傍晚，晚霞灼灼，如同火烧。这大漠落日，本就是绝美的景色，他很想陪着冰洋一起，坐看夕阳，可他却不能，因为他们是两个国家的人，都为各自己的国家而战。

　　慢慢地挥了一下手，如千金之重，玄晓身后的突厥兵勇如潮水般冲上前去，夕阳下刀剑相交，血花飞溅，沙尘弥漫，天尘一色，那飞溅的鲜血将漫漫黄沙都染成了红色。现在已分不出哪是将哪是兵，也已来不及想谁为谁而战，因为若想活下去，只有一战。

　　七、

　　没人发现，远处正西方的天际不知何时有了淡淡昏黄，与沙海连成了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空气中悄悄地多了丝丝浑浊的风，地面有了轻微的颤动，但厮杀的人们又怎么能感觉得到。

　　昔日的同门，曾经的结拜兄弟终是不可避免地战到了一起，剑锋如冰， 招招皆是凌厉的杀着，看着周围不断倒下去的弟兄，冰洋已杀红了眼，现在的玄晓也不是那个在方寸山中陪他看云海陪他欢笑的义弟，而是敌人——

　　来侵他缰土的敌人，他要做的，只能是杀、杀、杀。

　　玄晓已中了两剑，冰洋却也被他拍了一掌，嘴角沁出丝丝鲜血。

　　“住手吧，住手吧，大哥。”

　　咬住嘴唇，玄晓在心中拼命地呐喊着，却看到冰洋的长剑直刺胸口。

　　没有挡，没有还手，玄晓任那长剑直入胸口，看着冰洋，凄然笑道：

　　“大哥，我说到做到，你为我退兵三里，我当以命报之。”

　　四周突然地凝静了，冰洋看着那直没胸口的长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玄晓那雪白的狐裘已尽染成红，慢慢地落下了马去。

　　“玄晓。”

　　冰洋禁不住嘶喊了一声，滚落下马，直扑玄晓的身边，拼命地想止住涌出的鲜血，却发现狐裘内的身体触手柔软，与他相处了三年的义弟，竟然是个女子。

　　“大哥，真的希望，来生，我们不再做人，去做水中那一对同命的鸳鸯。”

　　浅浅地笑了一声，玄晓伸手抚着冰洋的面庞，低声道：

　　“你怪不怪我，大哥，我，我不能退兵，因为我是突厥的公主，我，我不想打什么仗的，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

　　冰洋紧紧抱着玄晓，泪流满面，似没听到身后如雷的喊杀声也没感觉到马刀砍入身体的疼痛，便在此时，那昏黄混沌的上空出现了一小片黄云，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膨胀着，翻滚着，涌动着，将地面无数的黄沙激起，如同汹涌的波涛一样。

　　沙漠风暴瞬间而至，无数的风沙吹打这群厮战的人的脸上、身上，风暴如魔鬼一样吞噬他们，四周一片昏暗，只有风沙咆哮的之声低沉回响，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如闷雷滚涌而至，又似无数远古洪荒的齐声嘶叫，这万人的战场，在这风暴面前竟如沙海的一粒尘沙，瞬息不见。

　　夜终如魅，吞噬掉了一切，当晨阳初起时，只照着那半露于沙面的一把铁琵琶，风吹得砂粒在上面铮踪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