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莲生

　　序

　　彷佛一切在开始时就已注定结局般。

　　扶桑被发现时，日光刚从山峦满出，温和的光芒托着芙蓉池中还未滴下的露珠，如歌姬起舞时流动的水袖，轻抚含苞欲放的粉蕾娇瓣。采莲的红萼仙子们，就在这清晨的芒曦中，发现这个被含在莲花丛中，粉雕玉琢的女婴。

　　“生于晨曦，立于芙蕖，便唤作扶桑吧。”禄星似是早就知道般，对抱着婴孩前来的红萼仙子们道。

　　“嗯，命桃花令使好生照顾着。”一旁执棋的福星若有所思地道，只是不知他思的是棋，还是这初生襁褓便已清亮绝美的女婴。

　　一

　　时光，在莲开桃落间缓缓流逝，岁月对蓬莱岛上的仙子神兽们来说，只是重复的每天云起日落，风迁星移。可是对于还是孩童的扶桑来说，每天的朝起暮落，都是她一点点的成长。此时的她，左右梳着两个环形发髻，项戴碧玉如意环，身着粉色短袄，正在摆弄昨天禄星爷爷和福星爷爷送的发饰。听桃花姨说，昨日是她的生辰，于是她一早便跑到岛上最高的山丘，也就是二星往常最喜欢待的蓬莱山顶要礼物。没想到，那两个老顽童不但心思令人猜不透，而且玩心大起，两人都送了她一个同样式的发饰。于是她只好拜托桃花姨给她梳了两个左右发髻，将两个发髻一左一右地扣在两边。

　　呵呵，想地刁难她，想得美。

　　帮她系银丝带的桃花令使，正巧瞥见扶桑捂嘴偷笑，淡蓝的眸子弯成浅浅的弧线，粉嫩的脸颊晕上一层绯红。

　　“又在想什么捉弄人的坏主意了，我的小公主。”桃花令使不经笑道。

　　“才没有呢，我只是在想，从今天起我就要照顾小武的饮食起居了，不免有些兴奋。”忙放下捂在嘴上的手，扶桑一脸正色。

　　系好最后一个结，桃花令使剪下过长的丝带，道：“小武可是二星最宝贝的神兽呢，扶桑可不能马虎哦。”

　　“恩，知道了知道了。”扶桑跳下梳妆台，提上门口的竹篮，对桃花令使招了招手，便转身出了门。

　　木制的门随着闪出的身影轻晃了下，半掩着的门扉将屋内的阳光对了个折，半面的阴霾，半面的明媚。倾斜的阳光抵着屋内女子衣裙的下摆，她凝视着光芒中舞动的尘埃，水晶般的双瞳似乎因触不到阳光而显得黯淡。她轻启朱唇，白露皓齿……

　　“命运便真如同星辰的轨道般无法改变么，即使是那么灿烂的生命。”

　　二

　　蓬莱岛上的四季，并不像外面世界一样有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岛上的花草如有神灵眷顾般常年盛开繁茂。可能也因其仙境般的美景，福星禄星二神被吸引得长在此居住。因此，称蓬莱岛为仙岛，一点也不为过。

　　扶桑一边向小武的住处走去，一边欣赏着岛上的风景。虽说她从小在岛上长大，可对于岛上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不知为何她总是看不厌。舞姿绝伦的红萼仙子，壮地发红的踏云兽，以及看起来傻乎乎，却又十分讨人喜欢的龙龟。记得有一次，她发现了一只正在午睡的踏云兽，便爬上它背，用丝带蒙住它的眼睛。当她正想再偷偷爬下去时，未想到那巨大神兽竟惊醒了。醒来后发觉一片漆黑的踏云兽载着她慌乱地四处奔跑，惹得岛上兽乱仙惊。结果，无头苍蝇似的踏云兽最后带着扶桑一头栽进荷花池中，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自那次后，扶桑自觉有些过分，便开始收敛性子。可毕竟童心未泯，大闹虽未见，可小玩却不少。好在都是些孩童作剧，也无伤大雅。

　　想着想着，扶桑便道了山丘下，看着左右相似的道路，她不经饶头自语道。

　　“我记得，琴童那日说，小武平时不爱下山，即使下山也懒得走太远的路，所以它的窝建的比较矮……”

　　“可是……”扶桑将手顺着发扶下，移至脸庞托腮道，“禄星爷爷也说过，小武喜欢晒太阳，因此它的窝是在高一些的山丘上。”

　　左思冥想之际，她无意抬眼看见前方枝头上，原本应该繁茂的枝叶，却不知像是被什么拉扯过似的，有些支离破碎地挂在梢间……

　　呃，小武……你有那么饿么……

　　她轻笑，提着竹篮往山间走去。

　　春季的暖日伴着女孩的步伐，她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如铃轻响，笑靥四溢。她拨开一层矮树丛，望着爬在草地上懒洋洋的小武，嬉笑着……

　　“嘿，大乌龟!”

　　三

　　人间有仙境，得道在蓬莱。

　　不知何时起，神魔人三界流传起这样的传闻。传闻中的蓬莱岛，美好地像神话：蓬莱岛处天地之交，乃仙家圣地，四季如春，遍岛奇兽异灵。蓬莱岛人杰地灵，又受仙气所佑，在此修法一日可抵修行数年，在此悟道可透天机。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三界中人寻至蓬莱岛。他们惊讶，他们叹息，他们感叹蓬莱岛可媲美仙境的同时，又愤慨造物主的不公。他们采摘岛上的稀世蔬果，猎捕岛上的奇珍异兽，砍伐岛上的千年古木……一日又一日，三界三族将传闻越传越奇，人们如获至宝般，每日结队成群，进岛挖掘他们的“宝藏”。

　　血色狂舞，大地像是块巨大的红玛瑙，赤红地犹如炼狱。

　　扶桑惊慌失色地站在山丘上，此时的她已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孩童。挽起的长发，玲珑的身姿，无不显露出她已是个清雅的豆蔻少女。苍白的素颜被火光印地艳红，腰间的银丝带被山间尖锐的枝条划出好几道口子。她看着山下的桃花令使带着众红萼仙子驱赶那些外来的入侵者，脑中反复出现前几日看到的一幕……

　　染红的溪水如血管般横布在修罗场上，嘶叫的走兽，慌逃的飞鸟……一头来不及逃走的踏云兽被人们圈围起来，为首的男子不顾踏云兽垂死的挣扎，抡起手中的巨刃斩断它额上的犄角。

　　“哈哈，有了它，我们便可以给我们的装备开孔嵌符石了。”边上的男子拾起掉落的犄角，如获至宝道。

　　挥刀的男子闻言收了刀刃扣在间腰，起身回首。扶桑定睛望去，男子巨大身型投下的影子将地上踏云兽的尸首罩了个全，粗犷的面目令人望而生畏，他猩红的双目透着凶狠，宽厚的舌拭舔着唇边沾着的血珠。

　　扶桑强忍着叫喊的冲动，一步步退向身后的矮丛……

　　回过神时，桃花令使已赶走了那群不速之客。

　　拖着疲惫的身子，她朝二星的住处走去。宽广的土地终于渐渐宁静，只是那往日的鸟鸣兽语，不知何时才会再次响起。叹了口气，她已看到二星常下棋的石桌，隐约听到几声私语，语句中仿佛说道“封印”之类的词句，她好奇心起，快步走向石桌。

　　映入眼中的，是二星与桃花令使三张神色各异的表情。扶桑只见福星仍是慈善地朝她招手，便疑惑地走进。

　　“扶桑，你可知为何近日来三界中人可以如此简单地频频进入仙岛么?”单刀直入，福星正色道。

　　见状，扶桑认真地思索了会，道：“扶桑不知。“

　　“哎，都是蚩尤。”福星继续道，“蚩尤败后，便被黄帝以数个神域的力量封印。可是十几年前因蚩尤的余兵作祟，他的封印渐渐开始瓦解。而我们所住的蓬莱岛，便是数个封印之一。所以，封印变弱的蓬莱岛，才会渐渐地显露在外，并被世人所发觉。”

　　“所以，那些人才会……”扶桑看着狼籍的蓬莱岛，茫然道。

　　“不止是那些人，再过不久，蚩尤的余兵便会突入这里，彻底破坏这里的封印。”

　　扶桑只觉越听越乱，仿佛自己身处浩海之中，卷卷波浪向她涌来，她却不知如何自救，只能任着海水一次次淹袭自己。

　　“不过，也并非全无办法。”

　　禄星的一番话，使扶桑如见救命稻草般，她一个惊醒，忙望着禄星待其下文。

　　“扶桑，你可知你便是这蓬莱岛的封印么?”

　　“什么?!”似是她记事以来，听过的最大玩笑话，“禄星爷爷，都这个时候了!”

　　“我不是在说笑，”禄星看着一脸惊愕的扶桑继续道，“黄帝设下的封印，是有各的意识的。十多年前，蓬莱岛的封印，也就是莲花池中的莲花，察觉到蚩尤想要破除封印，而它为了保护自己，便自行孕育出一个可以行动的生命体，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转移至那个新的生命，以便躲避蚩尤的破坏，而自己仅留下一个空的躯壳和少数维持形体的能量。可如今，那躯壳已承受不住蚩尤的力量，所以岛的封印渐渐开始瓦解。”

　　“生命体……”

　　看着仍是带有疑惑的扶桑，禄星定了定神，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是的，十多年前那个生命体诞生在这里的荷花池中，我们命桃花令使将她抚养长大，那个生命体……便是扶桑你呀。”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是岛的封印……”扶桑拼命地摇头，她难以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事实。

　　似是早已预料般，禄星道“这样吧，我们到那莲花池里看看。”

　　终

　　山脚的莲花池依旧碧波荡漾，荷叶丛生。只是与之相不衬映的是，满池的荷花零散地浮在水面上，不似被风雨侵袭，不似被飞禽啄食，它们看起来奄奄一息，却奋力地拨开自己的粉瓣，硬要在这毫无生气的池水中，拼命地展露自己。

　　扶桑觉得，它们像极了那些不屈的战士，明明早已身心疲惫不堪重负，却依旧支着战戟撑着铠甲，举着旗帜猎猎地迎着战鼓声。金戈铁马，荒原疆场。

　　她忽觉一阵悲凉，不顾桃花令使的阻拦跳入池中。冰凉的池水没过她的腰际，她只觉清凉透肌，疲惫的身子也顿时觉得轻盈起来。她拂过那些靠着她的水莲，抚着它们无力花梗，只觉那纤细的花梗下，涌动着生命的脉搏。一下又一下，她不确定地扶上自己的胸膛，却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心跳与着满池莲花的搏动，竟是同样的节奏和频率。

　　她垂头默思，身旁无力的青莲顺势滑落在她的肩头，嫩瓣上的清露珠带着芬芳触上她羽扇般的睫毛，微一眨眼，那露珠便如同浮上面的水泡逆势沉沦了下去，在她的脸颊划下一道浅浅泪痕。

　　似是突然明了，她转头对着岸上的众人道：“福星爷爷，禄星爷爷，桃花姨，谢谢你们多年来对扶桑的照顾，扶桑年幼，给你们添麻烦了……”

　　“扶桑……”桃花令使望着她照顾多年的视如己出的少女，只觉眼中酸涩，一时语塞。

　　“谢谢你们，虽然我只是个封印……可是，我也很充实，很快乐的活过了。”少女身上散着淡淡的金光，一边说着，一边后退至莲池深处。

　　“我不会消失的，我只是继续尽我的责任守护这座蓬莱岛，我只是恢复封印者的身躯。所以，我们还是会一直在一起的呀。”她微笑着，轻铃似的语调穿过莲间，仿佛诉说着世界上最美的故事。

　　四周的莲花将她包围，她身上的光芒愈发耀眼，散飞出的光玉融进池中，池水泛起的漪涟摇晃着池上的朵朵莲花。如同被轻语唤醒，莲花们依次抬起垂落的花梗，重新舒展开白嫩的娇瓣，和着池风宛如冰肌脱俗的少女。

　　扶桑的笑靥逐渐变淡，她的身型随着身上光芒的分散而越来越透明，她的身下，逐渐绽放出一朵巨大的莲花。菡萏如玉，玉似琉璃。

　　“扶桑……”

　　池中已近乎透明的少女抬眼远望，珠唇微动，目光盈盈，还未有言语便如凋零的青莲散入池中，只留下最后未散完的华光，似还透着少女未完的笑靥。

　　蓬莱岛从此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云起日落，仙游兽行。只是那岛中深处的莲花池，偶有欢声传出，似是那浅蓝双眸的少女，又在思着闹剧，一副古灵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