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嫁

　　一、

　　一夜，如梦。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些个前来侍候的丫头婆姨，看看四下无人，我立时将自己抛在那张紫檀雕花的大床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倒霉倒霉真倒霉，前天晚上三更天时分，我趁月黑星稀进了这个看起来便是极有钱人家才能住的府邸中，本也就想捞几样值钱的东西便开溜，谁成想师门所学修罗隐身还没到家，竟不小心露了身形，只听得“捉贼”“拿强盗”“有刺客”之声不绝，铜锣皮鼓乱敲，东边火把西边灯笼，只吓得我无处可逃，倚仗着逃命绝技无常步上窜下跳，最后逃到后花园中，一狠心将抱着的古董花瓶抛了个往那院墙之上，自已却跳进了池塘之中，躲在荷叶之下大气不敢出，只待那搜查的人散去再逃命去也。

　　好一半天，搜查的人是去了，荷塘边却又悄悄地来了个人，来回走动眺望着，竟是直至天将亮时才离去，刚冒出头，却又听得几个少女嘻嘻笑笑地走进来，吓得我又缩了回去，眼见得几双玉手伸过来摘花取叶，便掩了耳朵沉下去，只街了支空心的荷杆呼吸。

　　应该，走了吧。

　　悄悄探出头看了看，静静地亦没听到人语，此时不逃，更待何时。爬上塘边的栏杆甩了甩发上的水，我即俯下身去捞起另一只瓶儿，刚起身，忽听得有女子悄声笑道：

　　“这就想走了么?”

　　惊回头，急转身，我下意识地取出腰间缺齿少刃的九阴勾魂，恶狠狠地威胁：

　　“别喊，不然要了你小命。”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有极柔软的丝线缠绕了过来，缚在我腿上手间，别说威胁，连动也是不能了。

　　“就这么些本事，居然还做小贼。”

　　缚了我的女子笑吟吟地走到我面前来，伸手拨开掩在我脸上的湿发，忽然微微一怔，便在此时，我也看清了她的面容，竟一时无法思想，好美的一张脸，浅浅弯弯的眉，澄碧的一双眸，玉雕一般的面容，却又是，有些眼熟的，但我好像，没认识过这么有钱的朋友罢?

　　就这样，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直至又有几个少女跑过来，齐叫：

　　“小姐。”

　　“把她带到我房间里去，不许让人知道。”

　　指了指我，她转身先行离去，好似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脸上笑容得意之至。

　　二、

　　斥退了那几个侍女，她坐了下来，上上下下地研究着我，偶然站起比一比身高，又看看铜镜，若有所思。本是想倔强不服，任她发落的，却撑不住身上衣裳尽湿，甚是难受，心中又确是害怕，便软了声，低低求道：

　　“美女，你放过我罢，东西我也没拿不是，我娘亲病了好多天了，在家等我请人医治，不然我也不会行此下策。。。。。。啊嚏。。。。。。”

　　“你这是，头一回做贼?”

　　她看我一眼。

　　我用力点头，希望她能相信：“真的是头一回，我娘亲的病，每日都要喝参汤才能支撑，可我赚不了那么多钱，只好。。。。。。”

　　有些心虚，我没敢再说下去，乡下的郎中说娘亲的病要每天一剂独参汤吊着，我在将家中的物事卖光之后，便开始偷，寻了大户人家，也不多拿，够几天的药钱就好，是对是错，却不管了，我只要娘活着。

　　总是怕人会寻了来，我便弃了家，带着娘一路奔往长安，更是希望长安的名医能看好娘的病，自三年前爹爹外出一去不复返之后，我与娘相依为命，已不能再失去了，只没想到，来长安的第一次，便失了手，她会不会送我去见官?

　　忽然地打了个寒战，娘若知道我做贼，还活不活得?心里真正地害怕起来，我低低相求：“小姐，想打、想罚，都随了你，只要你肯放过我，不去报官，做什么我都愿意，求你了，好不好?”

　　“做什么都乐意，这可是你说的。”

　　她笑了起来，站起身，抛下几件衣衫，解开了缚我的丝线：“先把衣裳换上。”

　　很漂亮很华贵的料子，有着我从没见过的精致绣工，忐忑中换了衣衫，拢了下乱七八糟的发，走出来，却见她眼前一亮，大笑：“果然一样。”

　　什么一样?我疑惑地看去，铜镜中，竟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容颜，不看眼神，分不出谁是谁，难怪我觉得面熟，是因了，我们两个，有着像极了的容颜。

　　三、

　　就这样，我变成了慕家大小姐千瞳，她说，只要我替她三天，便不再追究偷盗之事，临行前，她嘱咐了我一些事，包括爹娘的名讳、几个近身丫头的名字脾性、她平常喜欢些什么。。。。。。然后，她穿了我的衣裳，悄悄自后门溜了出去，做些什么，我却是不知道也不敢问，我只要，在这三天里做好慕大小姐便好。

　　幸好她的爱好有些与我相似，比如都爱吃酸酸甜甜的零食，都不喜女红只愿舞刀弄枪，只是她的生活，绝非我可比，但这样的生活，又叫我极不自在，只盼着三天快些过去，我亦只给娘亲留了三天的药钱，娘见不到我，又会怎生的担心。

　　心惊胆颤中过了一天又一天，慕家人竟没大发现什么不对，除却小姐突然爱静了，但这或许是，将要出嫁的缘故，慕家小姐慕千瞳，已被许配给了程家的大少爷，婚期定在三个月之后。

　　千瞳的爹娘竟也没发现女儿是个替身，自然也是因了她的爹爹是朝庭的将军，难得在家闲呆，而慕夫人又因女儿即将出嫁，有许多的应酬，三天里见面极少，我只是担心，慕千瞳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以至于竟没发觉，我这个大小姐，走到哪里都是有人跟着的，像是侍候，但更像是监守。

　　三天终于过去，我依约跟娘亲说去化生寺许愿，终于与千瞳换回了身份。她的眼圈是微红的，像是哭过，溜出寺门那一霎那，我分明见一双目光，痴痴地瞧着她的轿子。

　　回到栖身的客栈，娘安好无恙，只生气我三天没回。好好地哄了半天，我依偎在娘怀中安心地睡去，梦中却看到千瞳，她怎么会有，与我如此相像的面容?

　　身上有千瞳给的银子，自不用再出去冒险，千瞳说，她还会来，再与我换几回身份，但要我呆在客栈里，哪里也别去，直至。。。。。。

　　千瞳没有再说下去，本是明亮的眸中竟染了凄凉，我知道她说的是直至她出嫁，她未来的夫君，程咬金家的大少爷，我也曾见过几次，很英武，也很英俊，她不喜欢么?

　　“不然，素羽，你代我嫁了好不好?”

　　她说出这句话，又绝望地笑，我不是她，虽然容貌相似，却终不是她，我识的字不过一萝筐，会的武功只是半吊子，我终是个乡下小丫头，而不是自小处尊养优的慕家大小姐，而且，我还有娘亲，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抛却娘亲。

　　抱一抱她，我忽然心很痛，真的，自心底之中，好像绝望的是我。

　　四、

　　千瞳出嫁前夕，最后一次来到客栈，与我互换身份。娘看看她，又看看我，忽然地不许，要千瞳走，要我把那些银子还给她，要回乡下。

　　“娘便是死了，也要与你在一起，你是我的女儿，我不要你喊别人娘亲。”

　　娘执拗着，收拾东西便要走，紧紧攥着我的手，像是生怕失去。

　　“娘，只有你是我的娘亲，我与她换，只是暂时，很快便回来，然后我们离开回家好不好?”

　　我困惑着，劝解着，千瞳这一回带来好大一笔银子，够我和娘亲下半生用的了。

　　“不，不行，我绝不许你再去。”

　　娘依然不肯，直至千瞳在一边道：“大娘，你是不是怕我一去不回，让她做了我的身份?你放心，我决不会的，我也舍不得我爹娘，再说，你忍心让她再冒险做贼么?”

　　“做贼?”

　　娘的目光转向我。

　　“不错，你的病，要好多的银子，素羽为了你。。。。。。”

　　我急忙掩住千瞳的口，可娘却已明白了什么，忽然地泪流满面，我以为她会骂我，会打我，会生气的，可娘却只是流了泪，看着我，喃喃道：“还是，走上了他的路，是我的错。。。。。。”

　　去还是不去?

　　“去吧。”

　　娘理理我的头发，拼命地亲我：“娘不能再叫你做。。。。。。贼。”

　　“娘，我很快回来。”

　　不知怎么的，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但千瞳说这回只要几个时辰，想不会出什么事的。

　　换过了衣衫，坐上不远处的轿子，我又回到慕府，在千瞳的闺房中独自发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好慢，沙漏是不是坏了?

　　忍不住跑过去细细地看，口中轻轻念叨：“快一点，快一点。。。。。。”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我头也不回：“我不喝茶，也不吃东西，我要一个人呆着。”

　　“羽儿。。。。。。”

　　很陌生的呼唤，颤抖着，却是开心的，我惊回过头来，一个衣饰华贵的夫人站在我面前，眸中含了泪，向我伸出了手。

　　是慕夫人。

　　我呆住了，她知道我是假扮的了?

　　“我，我，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千瞳，你是素羽，我的羽儿，我的女儿啊。。。。。。”

　　慕夫人突然地抱住了我。

　　五、

　　十六年前，慕府中闯入了一个盗贼，被人发现后慌不择路，竟一直闯入了内室，其时慕将军在边缰，只慕夫人与两个双生女儿千瞳与白羽，那盗贼无路可逃，便抓住了其中一个女孩儿为质，逃了出去，府中人追了一夜，却没有再寻到那个盗贼，只在一条山路上发现白羽的小小鞋儿。

　　“后来你爹爹回来，又寻了数年，却没有一点点的消息，我们皆以为你被那盗贼丢弃后。。。。。。此也成了我们慕家人伤心之事，是以谁也不再提起，千瞳也不知道她还有个弈生姐姐，上天可怜，竟叫我再见到了你，羽儿，我可怜的羽儿。。。。。。”

　　只片刻，我脑中混乱一片，半响方强笑：“慕夫人，你弄错了，我有爹爹，也有娘亲的，你不是你的羽儿。。。。。。”

　　“不，你就是我的羽儿。”

　　慕夫人自怀中取出一双银锁来，上面各刻了个“瞳”“羽”字：“这双银锁，是你爹爹叫人打的，一个在千瞳颈中，另一个在你的身上。”

　　我记得这银锁，自小娘就紧锁在箱子里，不让我戴，可是，可是。。。。。。

　　“她也是命苦，女儿生下后不久便病死了，或许，是那盗贼将你弃下后被他夫君捡到，自此她便将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她说，她在看到千瞳的第一眼，便明白了，只是不舍，但她不能再累你。。。。。。”

　　慕夫人吞吞吐吐，我却想的清楚，记得幼时，家中从不缺好玩好用的东西，后来听到娘骂爹爹：“你想让我的孩儿也跟你一样么，我宁愿少吃缺穿，也不要你再做那劳什子。。。。。。”

　　再后来，爹娘便也如常人一样下地干活，日子虽穷却也开心，只是，三年前娘一场重病，我记得爹爹来回地走，手指攥了又攥，说什么“再做这一回”，却是再也没回来。

　　我是谁?慕白羽?林素羽?我是谁?

　　看着泣不成声的慕夫人，我终是张口：“我，我，我娘呢?”

　　不管怎么着，她是我的娘，是一点点把我拉扯大的疼我爱我的娘，我想问一问她，想见一见她，甚至希望她说，她是骗我的。

　　“她，，，，，，走了，说，怕你会嫌弃她。”

　　慕夫人看着我，伤心欲绝：“羽儿，你怪娘么?你不肯。。。。。。认娘么?”

　　我知道，这不是假的，可是，可是。。。。。。心忽然得便软、痛，我扑入她怀中，声声地喊，声声地哭：“娘，娘。。。。。。”

　　我们两个，抱成了一团。

　　好半天，我才醒起，千瞳呢?她知道么?

　　“我早已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却寻不出为什么，知道你的身份之后，我已着人寻她了。”

　　“姐姐。。。。。。”

　　低低的，有些生疏的呼唤，我回头，看到千瞳怔怔地看着我，看着娘亲，泪流满面。

　　六、

　　像是个故事，却有个很圆满的结局。

　　爹爹与娘亲没有逼着千瞳嫁到程府，毕竟她有自己心爱的人，亦向程府中说明了我的身份，问愿不愿意姐代妹嫁。

　　“自然可以，老程本来只得你一个女儿的，现在成了两个，赚大便宜了，可开心的紧呢。”

　　程咬金呵呵大笑，千瞳喜欢的是程家二公子，如此一来，我们姐妹两人，竟是都要嫁过去，不分开了。

　　程家大公子看一看我，又看一看千瞳，微笑：“其实，我也更喜欢素羽一些。”

　　千瞳总是娇惯的，有着些大小姐的脾气，而我假了千瞳的身份偶与他相处，却是温和避让，他本还想，千瞳怎么变了脾气呢。

　　我亦笑，却是心中惆怅，自那日，娘亲便再也没有出现，她不知道我想她么?不知道我担心她么?

　　“我想，她会来的，她不会舍得。”

　　娘似看出了我的心事，拉了我的手，道。

　　是啊，娘亲不会舍得，她是要嫁女儿呢，怎么会不来。

　　吉日到了。

　　放下送过来的双红喜服，我一遍遍地偷偷跑到府门口张望，吉时快到时，终于看到一个躲躲藏藏的身影，把一样东西交给门口的家丁便要走。

　　“娘，你不要给女儿梳头么?”

　　我拦过去，含了泪问。

　　“你，不嫌弃娘么?娘是个。。。。。。”

　　“那你嫌弃女儿么?”

　　生我的，是我的娘亲，养我的，也是我的娘亲，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娘亲呢。

　　拉了娘的手，我回到府中，问爹爹和娘亲：“我的嫁妆，可以多一样么?”

　　“不行，娘，我也要你过去。”

　　千瞳大叫，不乐意地嘟着小嘴，半响突然又笑：“哼，你的娘也是我的娘，这是我们两个的嫁妆。”

　　娘看看我，看看千瞳，又看看我的爹爹与娘亲，第一次笑得那么欣慰，伸出手臂，她揽住了我们两个：“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迎亲的锁呐渐近，蒙上大红的喜帕，我忽然觉得我的幸福好满，再不敢奢求什么，那么，就让这一刻停住好么?

　　就让这一刻停住，让我永远幸福，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