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魂傀儡

　　楔子

　　日光和煦，晴空万里。千年不化冰雪的北俱芦洲，难得的暖日袭地。凤巢边上立着一位素颜女子，齐耳的短发与及地的长裘显得格格不入。春风带着寒意欺上她敞开的领口，裹了裹裘袍，她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雪山脚下的雪堆，转身离去。

　　九音

　　我望着那些飞鸟扶摇直上，望着它们抖落的翅羽逆风而下，覆上我的眼眉。

　　自有记忆起，我便一直躺在这荒雪之上，终日望着苍穹，望着飞鸟，望着浮云。感受它们一一掠过我的眼瞳，感受它们在我的水眸中涌动。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察到生命，在这毫无生气的寞雪上觉察到仅有的脉动。

　　我微微起身，身上几乎将我全部覆盖的冰雪开始松动脱落。径直坐起，拾起身旁掉落的雪块，将它贴上脸庞。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不远处一只孤鸟的尸体……

　　那是一只迷途离群的飞鸟，不知为何受了伤，前日跌落在这雪地上。那日的雪势较大，纷纷扬扬的飘雪随着渐暗的天空开始变得密集。它们如袭地打在那孤鸟身上，硬狠狠地撞击着那鲜活的生命。孤鸟奋力地抖落身上的霜雪，费力地迈着步子，甚至发出沙哑的嘶叫，躲避风雪的侵袭。无奈的是，它的双脚被积雪所束缚，羽翅被冰雪所封制，无论它如何拼命，身上的积雪还是越盖越多……最终，它还是被霜雪所覆盖，沉沉地被压在积雪之上，连同它还未鸣尽的嘶吼。

　　我抖落身上的积雪起身，跨过这孤鸟的尸体。我不懂，为何这会化水的弱雪，会压死能够翱翔的飞鸟。

　　执起几日来一直伴我身侧的幽蓝勾爪，我决定离开这片满是凄凉的雪域。

　　锦瑟

　　我抚止了指下的琴弦，转眸望向窗外嵌着日光的樱花树。三月还未到，过暖的气温却已将树上的花蕾烘地宽衣解带。粉色的群裳依风而下，荡进敞着的窗子袭向我的发际。我习惯性地向后伸手，想要拂去那粘上的花瓣，却在半空碰了个空，那轻柔的粉衣，便与我的葱指相擦而过。

　　呵，是了，我已将我的发，缚在了那人偶身上。

　　依稀记得那北俱芦洲的霜寒，我找了个挡风的岩洞，在里面做了个与我一般身形的偶。以胭脂画上它的唇，以绢丝裹上它的身，剪下我际腰的青丝缚上它的头。末了，咬破我的指，将我殷红的血液沿着它的眉间直直滑落。

　　如此一来，这嗜血之性，便会移到这人偶上了吧……

　　拉回思绪，抚上眼前这把上古萧瑟琴。触着它精致的雕纹，顺着它精细的琴弦。

　　我是这般爱恋琴鸣乐响，就连锦瑟这名字也取自器乐。可无奈，自幼时习事起，我便终日与刀枪铁器做伴，日夜穿梭于血腥杀戮之间。直到待年，才被允许自立离开，自寻谋生。

　　可当我放下血刃，执起琴弦时。却发现终年虐杀的双手，再也弹不出天籁的曲调，长久嗜血的身体，再也无法平静地去拨弦。

　　慌乱无助的我，不愿失去这份最后的依靠。拼命地找寻解脱之法，终于让我在书阁中寻到禁忌之术。于是，我将续有我杀戮之性的人偶，以及伴了我十年的九阴勾魂，一并埋葬在了北俱之巅……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随着歌姬的吟唱，我缓缓扣起银弦。清越凄婉的曲调从弦中倾泻，我扬起唇角，一扫心中的阴霾。素指鸣琴，瑟音辽远。

　　九音

　　离开那片冰雪之地的第二日，我给自己起了名字，唤作九音。

　　昨夜在一片深林里，我被三个男子所围困，他们举着兵刃向我袭来。一番激斗后，我用那根幽蓝的爪子割开了他们的咽喉。

　　看着他们倒在血泊中，从一开始伸直了双手拼命地挣扎，到后来虚弱的呻吟，到最后的悄无声息。看着他们慢慢死去，如同落花般凋谢，我突然觉得空荡的躯壳里激起一股热流。爪刺上残留着的鲜血余温，似乎沿着爪身传至我的肌肤，使身体也开始灼热起来。

　　我抱着布满血迹的爪，细细地感受着温热的血液对我的灼蚀。想起刚才挥爪之时，那面目可憎的男子对着这爪颤颤地念了“九阴勾魂”四个字。九阴勾魂，想必这就是这把幽蓝之爪的名字吧。而对于无名的我，便取自这勾爪之名的音调，名唤九音。

　　外面的世界，比起那荒凉的雪海，着实多了许多生气。可我僵硬的身躯，依旧冰冷如常，即便日光穿透云层，毫无保留地印上苍白的皮肤，也无法浸暖我寒战的魂。

　　于是我继续着我的戮杀，从林间的野禽，到栅栏内的家畜，从山间的樵夫，到屋舍中的妇人。凡事鲜活律动的生命，我都一一挥爪将他们撕裂。哭喊与嘶叫，悲鸣与怒吼，充斥着我的鼓膜，我空洞的思绪被充盈填满。弥漫的血腥包围着我，我如饥似渴地吸纳着，感受着那些生命余留下的温度。温热的血液趟过我双足，我顺势倒下，感受着这涌动的殷红将我灼灼浸染……

　　锦瑟

　　我看着那双无神的眸子，在对上我的眼时顿时明澈锐利。黑暗中，我看不清那是一副怎样的身躯，只觉清瘦却泛着阴冷，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出的修罗。它一步步地向我走来，一寸寸地向我靠近。我想要逃离，可那颤抖不已的身子却被那对泛着寒光的琉璃灯盯得死死地，似是被眼镜蛇锁住的猎物，动弹不得。那双犹如被忘川河水浸泡过的双手，随着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探上我的脖颈……

　　我蒙的睁眼，触碰到手底软质的被褥后惊觉坐起。环顾四周，桌案、木椅、铜镜……还有我的萧瑟琴。庆幸，只是我无意识的梦靥。

　　轻抚上略带僵硬的脖梗，那噬人心魂的寒光记忆犹新。直到感受到血管中微微起伏的脉搏，我才略微定下心。

　　有多久没有做梦了呢?

　　自从卸下粗重的胄甲，换上丝质的霓裳，持刃的双手逐渐习惯琴丝的律动。日夜的清歌妙舞，褪尽我的纤尘。

　　月光如洒出玉杯的清水，泻满窗台。凉风晃动纱质的窗帘，早春的虫声交错着鸣响，伴着月华暖人心脾。

　　望着窗外皓洁的月色，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个久违的梦境。

　　九音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空壳，每一次的嗜血杀戮，都为这空壳融进一丝鲜活。可这远远不够，我依旧觉得自己空荡地如同人偶娃娃。

　　清扬的琴音打断了思绪，如丝轻舞的天籁回荡在山间，令本是寂静的山道释出蓬勃。明明是第一次听到，可这委婉的旋律携着乐符，一下下地拍进我的心扉，我似乎能感到那如丝的琴弦连上我的心核，一下一下地牵扯着。

　　不，我本该没有心。可此刻，我清晰地觉察到这躯壳深处，随着曲调的牵引，传来的阵阵悸动。

　　我听着乐声，沿着它传来的方向，走过蜿蜒小道，跃进一所宅院。越是走近，这莫名的曲旋越是激起我心中的漪澜，我踏着地上的落花，疾步走进后院。

　　湛蓝的发，澈蓝的衣裙，优雅的身段。本该是如画般景致，可落入我眼的，是瞬间的惊恐，而后的淡漠，最后的叹息。如画的女子举袖轻抚，如诗的乐章戛然而止。她徐徐起身，望着突如其来的我，从容而淡然。早樱翩然而下，着上她略短的发后又跌撞而下。

　　我知道就是她，可具体什么是她，我却无法道出。她散发出的温度一点点地袭上我，温暖而充实。使我觉得或许她就是夺走我心魂的人，又觉得她便是我遗失的一部分。

　　我茫然地高高举爪，本能的，我觉得我应该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将她弑去。我看着她毫不动容地微微抬头，迎着日光斜斜地望着我的勾爪。她身上与众不同的气息慢慢四散，像是最美好的诱食蛊惑着我的味蕾……

　　伸出血舌舐了下唇瓣，我盯着她轻扬嘴角，挥爪而下……

　　锦瑟

　　乐坊的小苑告诉我，近日郊外一带频频发生村人和家畜被杀事件。凶手不分昼夜，只要是见着的活物，一律死在她脚下。境外因此而人心惶惶，夕阳刚起，人们便纷纷闭门锁窗。

　　语毕，小苑附在我耳边轻道：“听官府说，那凶手是名妙龄女子。却……却不知为何，如行尸走肉般。”

　　我轻颤了一下，琴弦因此乱了个音。小苑见状，以为是刚才的话语吓着了我，以袖遮唇匆匆退下。

　　房门咿呀地合上，卧房再次恢复宁静。我一一拾去附在银琴弦上的樱花瓣，却已无心抚琴。窗外不知何时起了春风，那棵樱花树上的早樱便肆无忌惮地纷纷灌进屋内，撒了一地的春思。

　　执起一片嵌在琴身上的粉瓣，放在齿间细细的摩着，口中顿时漫开浅浅的春意。我望了望窗外的春色，抱起案上的萧瑟琴，推门而出。

　　春愁不休人离分，落樱浅看眼欲湿。似有余音听雨去，守盼碧波影稀疏。

　　瑟音缭缭，回荡在空宁的山间。我专心拨琴，依山伴水，沉浸在一个人的曲旋中。布鞋触地的声响，不似乐坊姑娘的脚步声，惊得我猛然回头。虽是退隐已久，但多年来养成的警惕却并未降低。这一回望，使我惊讶地一震。

　　对面缓缓走来的，是个浴血而出的女子，腥红的血液早已因氧化而变得暗黑，将她的发，她的衣染得暗如鬼魅。浴血女子……我猛然想起小苑对我说的那个杀人女魔。我突然瞥见她手上的爪刺，幽蓝的九阴勾魂……

　　呵，原是如此，杀人女魔，浴血女子，无魂傀儡。我种的因，我得的果。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她抬起幽爪，那幽蓝的九阴勾魂越过她红墨色的发际，在日光下散着璀璨光华。我看着那相似的容颜，相似的身姿，仿佛是我抽离的魂魄找到了归宿。

　　她舐着唇瓣，似是因愉悦而扬起嘴角。那幽蓝的勾爪，便随之携着日耀，向我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