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情诀

一

　　“你的翅膀闪亮闪亮的，很美……”他说。
　　“是吗？但，它带给我的，只有刺痛……”我说。
　　“为什么？”他说。
　　“因为它只是一双飞不起的翅膀……”我感觉着背后那对翅膀，它是存在的，而且与我骨肉相连。
　　但是，它又是不存在的，因为它无法带我飞到我想飞到的地方。
　　他默然半晌，突然笑道：“如果让你飞，你想飞到哪里去？”
　　我看着他的笑颜，仿佛醉了。
　　“我想和你飞到永远……！！”我说。
　　鸡鸣声让我自梦中醒来，才发现这又是一个梦。

二

　　痛，撕心的痛。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种感觉。
　　冷，寒冰的冷。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二种感觉。
　　暖，日光的暖。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三种感觉。
　　这三种感觉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满月的婴儿。
　　本是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时候。
　　但，这三种感觉是那样的刻骨铭心，让我选择了记住——
　　第一种感觉是我背后的那一双翅膀，它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刺痛着我的背。
　　它与我骨肉相连，但我恨它，它让我成为了怪物。
　　它让我有了第二种感觉，那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冰冷的海边任由海水吞没的寒冷。
　　我曾经想毁掉这双翅膀，但是当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对闪亮的翅膀，我竟又下不了手。
　　我恨着它，而我又爱着它。
　　在我心底里隐约有一种声音，告诉我，它始终会飞起来，带我脱离这烦琐的尘世，飞到快乐的世界。
　　我相信，这个世界，依然存在着希望。
　　就如在我快要被冰冷的海水吞噬生命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了起来，让我感受到了第三种感觉。
　　这双手就是我师傅的，他便是那片冰凉大海的霸主——东海龙王。
　　只要一说起他的名字，我的心总少不免有所骄傲。
　　那片茫茫无边的大海，都以他的喜怒阴情为主宰，这一切足以让他成了我童年时期最大的偶像。
　　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成为他的徒弟。
　　然而，在他准备收我作徒弟的那一天，却遭到了全龙宫弟子的反对。
　　原因仅仅是因为——我是人，一个彻底的人。
　　龙宫从来只收仙族弟子，而我无疑是在一出生就失去了这一个条件。
　　“你虽然背上长了双仙子般的翅膀，但你身体留着的始终是人族的血。”
　　“人族的人，来这仙族之地，本来已经是你的福分，你难道还想成为我们的师妹？真是妄想！”

　　这一声声一句句刺痛着我的心，我的眼神只能求救般地往龙王看去，那个时候，只有他，才是我活着的希望。
　　然而，他的眼神却让我彻底失望。
　　他也在犹疑，他以往那暖暖的目光突然很僵硬陌生，好像已忘记了我。
　　为什么！难道连你也在犹豫？？
　　我背后的翅膀闪动着，仿佛它已经成了我活着最大的笑话。
　　是啊，这样一个我，人不像人，仙不是仙，又到底算是什么？
　　我的脑袋已经空白，神志已经迷糊，但我的脚却很自动地离开那个地方。
　　我的身体十分仿佛一瞬间变得虚弱，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我相信那个时候只要刮起一阵微风，我就会倒下，化成粉末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隐约感觉到身后的确有一阵风触动着我的翅膀，是那种略带几分暖意的风。
　　我这一生，真有暖风送行，也算不枉了吧！
　　我苦笑着，眼泪不知觉流了下来……
　　我真的倒下了，只留下残碎的泪在脸上滚烫—
　　手，还是那双温暖的手。
　　这种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刻骨铭心。
　　龙王师傅的手再次将我要逝去的生命拉了回来——
　　我睁开眼睛，便看到龙王师傅。
　　只见他的目光又恢复了柔和与坚定，他竟决定破例接受我这个人族的弟子。
　　所有的龙宫弟子都再次强烈地反对，反对的话始起彼落，但我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因为我只看到了龙王师傅那双坚定无疑的眼睛。
　　这已经足够了……

三

　　我深爱着龙宫，这一个孕育我成长的地方。
　　它是那样美丽，那样可爱。
　　龙王师傅每天都会引导东海潮起潮退，我总爱在一旁偷偷观看，他只要一拂袖子，茫茫的东海便会在瞬间引他而动。
　　师傅的这一切举动不仅折服了大海，也折服了我的心。
　　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让这大海为我而变，那该多好啊！
　　幻想始终是幻想，每当这一念头在我脑海中狂裂窜动的时候，我总会以莫名的失落结束这一幻想。
　　我心里很清楚，在龙宫之中，我永远是一个异类，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族的弟子。
　　特殊的血统让我远离着其他的师兄师姐，我做什么都仿佛是偷偷摸摸的。
　　我只能努力地练习着龙宫的技能，希望我的努力能让他们终于忘记我的身份，接受我。
　　只可惜，我毕竟是人族。
　　我天生灵力就不如他们，无论我多努力多刻苦地修炼，我也始终无法学会龙宫对付外敌最强猛的招式——龙腾。
　　为此我又不断地修炼九龙诀，试图提高自己的灵力，无奈，还是天资有限。
　　我只能修炼逆鳞来让自己更耐打，用龙吟去吓退那些想欺负我的小虾小蟹，这在龙宫众多弟子之中，根本只是最基本的功夫。

　　那一天，我又一次尝试领悟龙腾失败。
　　师兄师姐的嘲笑声又传了过来，那天的天气很好很好，这让我的心情竟变得更坏更坏。
　　我狂奔到东海海边，看着这一望无边的大海，终于放纵地哭了起来。
　　我只想听到自己的哭声，我什么也不在乎，而偏偏那片汹涌的海浪声盖住了我的所有声响。
　　这一片东海，我出生的时候就要吞噬我的生命，难道在这个时候，你也要吞噬我的哭声？？
　　“你不让我哭吗？那就让你代替我哭吧！”我疯狂地叫了起来，混乱的脑袋中突然闪过师傅平日控制着它的情景，猛地一挥袖子，运起一阵狂风向那无边的大海挥去！！！
　　“轰隆！”天地间突然一阵巨响，凶猛的东海也随即和应着，一个巨大的浪花扑我而来，我立刻施展“乘风破浪”之法躲开了这一头巨浪，只见它溃散在岸上的轻沙上，很快又被另一个巨浪掩盖！！
　　我呆在那里，抬头看天，竟尽是阴霾。
　　原本阳光明媚的天色在那一瞬间下起了大雨，雷声随风肆掠。
　　岸边几个躲避不及的虾兵蟹将纷纷倒在地上，受了重伤。
　　“一、二、三、四、五、六、七……”师傅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了过来，我并没有转过身去，因为我已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楞住了。
　　“七个……七个……好徒弟，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龙王师傅缓缓地走到我身边，一挥手间，阴霾的天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明媚。
　　“师傅我……”我并不明白他的话，我只稍微意识到有一件大事将要发生在我的身上。
　　“你已经领悟了呼风唤雨，让天地都因你的喜怒而变色！刚才你连带而施的那一招龙卷雨击竟一连让七只小虾受伤，在龙宫中，只有少数的首席的弟子才可以做到啊！”
　　他见我惊呆的模样，继续道：“你虽然灵力稍微不足，但你的却有很强的念力，只要发挥得当，一样可以补偿你的先天不足！”
　　我欢呼一声，一时竟完全忘记师徒之间所有的礼仪束缚，抱住了师傅。
　　师傅的那双温暖的手也紧紧地把我搂在怀中。
　　“蝶儿，你能有如此领悟，实在难得。但愿这因你的戾气而悟的技能不会因你的戾气而改变！”师傅在我耳边落下这么一句话。
　　蝶儿是谁？是我吗？那我又是谁？
　　“这个个名字为师在抱你回来的时候就为你起了的，只是，我一直都忘记对你说。”师傅补充道。
　　忘记？一声忘记的确可以解释很多，可笑的是，原来就连我自己，也一直忘记给自己一个名字。
　　“沧蝶，你以后便是沧海之蝶。”师傅抚着我的发丝，道。
　　沧蝶沧蝶，沧海之蝶？这就是我的名字？很亲切，却又很陌生……

四

　　自从那天我无意中呼风唤雨让天地变色，打乱了天庭降雨的安排，玉帝把负责降雨的师傅和师兄姐们都叫上了天庭。
　　很快，我这个“罪魁祸首”便被叫了上去。
　　“你就是沧蝶？”玉帝问道。
　　我生硬地点了点头。
　　“我感觉到你有凡人的气味……难道？”玉帝的眼睛向师傅看去。
　　“我的确是凡人，但我……”我意识到玉帝有责备师傅之意，抢着道。
　　“难得难得，卑贱愚蠢的人类竟然也可以有如此精英，敖广你的确教导有方。”玉帝的话虽然是在称赞我，但是，我知道，他的眼神充满了蔑视。
　　“仙凡本无不同……我只是尽我所能……”面对玉帝，师傅那坚定的眼光又出现在脸上。
　　我知道他这说这句话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也知道这句话一出，玉帝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更知道，以我一凡人的身份来“偷”学了仙家的技能，一定会遭受到很大的处罚。
　　这本应该是我早料着的，但是……
　　我不甘心！

　　“沧蝶，从今天起，你就负责东海一带的降雨！！尽心尽力地为苍生服务。让你的同类能过上风调雨顺的好日子！”
　　玉帝的话再度响在耳边，我欲说点什么，他便又喃喃道：“本来，这等凡人之事，便该由凡人自理！！我们仙家插手此事，倒真是有点多管闲事了！”
　　我连声道谢，这的确是一份好的差事。
　　而且，他的话从来都是命令，也没我拒绝的时候。
　　然，我本应该欣喜他并没责罚于我，反而让我有所作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内心深处，却有一阵刺痛和愤恨……

五

　　雨哗啦啦地下着，这是我降的第一场雨。
　　干旱的田地贪婪地吸收着甜美的雨水，小孩欢呼在雨水之中，就这样来回奔跑，那样的欢快。
　　眼前是一幅欢天喜地的画面，让我的心也随着欢快起来，我知道，这是属于我真正的快乐。

　　当我尽情享受着这大地之间欢快悦耳的旋律时，却被我听到了几声“不协调”的呻吟声。
　　我随着这几声呻吟声飘过去，只见几只小虾兵正摊在岸边呻吟着，他们看上去都已受伤。
　　在这大雨之时他们惶恐地看着海浪，深怕着那巨浪汹涌而来，掩盖住他们生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不经意地数着，心里猛地一痛，这正是我那天所伤的那七只小虾。
　　这七只无辜的小虾被我领悟所波及，而我竟欣喜于自己的成功，而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罪恶感瞬间占满我的胸膛，我应该做的是救治他们，可是……
　　我发现我竟已没勇气去面对他们……

　　我躲一棵比我略高的树后,静静地控制着巨浪，让它不会打向他们，而我的全身似也与他们一样，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
　　他们的呻吟让我不安，他们的脸色让我难过，我闭上双眸，不去看它们,试图让这一切都过去。
　　因为他们正如一面镜子，清澈地照出——我竟是一个如此残忍软弱的人！！

　　一阵柔和的红光刺激着我闭上的眼帘，是那一种让人十分舒适的光芒。
　　在这乌云盖顶的暴雨天，又怎会出现这样的光芒？
　　“放心吧，你们已经没事了！”继而传来一把声音，一把同样让人舒适的声音。我纵闭上双目，也能感觉到说话的人必定带着一丝如沐春风的微笑。
　　“你骗我们，我们这伤少说也有七天，老虾我命大，才活到现在。就你那破扇子破光闪一下，我们就会好？？老虾老了，但并不糊涂！”我听得出，这说话的一定是那七只小虾的头头。
　　“你们站起来不就知道了么？”那把“舒适的声音”似乎又在笑。
　　“你这小子少哄人！老子还是坐着省点力气！”虾头嘴里虽然这样说，但是我知道，他必定还是会忍不住站起来的。
　　跟着我听到一阵雀跃的欢呼！！随即听到他们下跪的声音。

　　我终于忍不住要看看这个人的真面目，睁开了双眼。
　　只见在这阴暗的天色下，赫然亮着一度红光——那是一把扇子。
　　拿着这把扇子的人穿着的不过是普通得不再普通的布麻衣，但他那翩翩风度，淡淡笑意，已足够让他成为雨中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面对下跪的几只小虾，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谦虚几句让他们起来，而只是一笑而过……
　　就那么一笑，就好象代表了所有的言语。
　　那几只跪得不耐烦的小虾终于自觉地站了起来，心里大概骂着这人太不懂得礼貌，都愤愤地告辞而去。

　　他看上去似乎是那样高傲自信，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他并任何人都要谦和得多。
　　他大概不愿意多说话，他只愿意用笑容去化解这个世界的一切烦琐……
　　他的笑容如此好看，如一明镜映射着他的心也一定很单纯善良……
　　在这短短几眼之中，我对他竟已有万般猜想，连我自己也不禁为自己的失常而慌乱，我只感觉到自己的脸在滚烫……随之而来隐约一阵晕厥让我的身子向前一倾,碰到了眼前的叶子。

　　“谁？请阁下现身一见！”他的声音突然朝我这边传了过来，我的心立刻扑通一声，脚已乖乖地顺着他走去。
　　随着脚步的渐渐挪移，他的脸越来越清晰地露在我眼前，但我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原来是位仙女姐姐，失礼了！”我的视线模糊着，感觉不到他看我的眼睛，我只感觉出他那一抹笑意已没刚才那样自然。
　　“别走！！我……”我叫道。
　　“在下……并没说要走……”他道。
　　“不，我知道你要走！但是，你能不能先别走？”我已不管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只想叫他不要走。
　　“仙女姐姐……仙凡有别，在下……还是不宜久留……”他的声音略带迟疑，似乎是惊讶于我的说话，又似乎是对我实有不舍。
　　“不……你误会了！我不是仙女！！我和你一样，都是最普通的凡人！！你看!我流着的是人族的血！”我急了，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激荡，慌乱之中我抽出腰间的匕首，往自己的手背划去……

　　直到手背传来灼热的刺痛,我的视线才把眼前的一切都看清楚……
　　鲜红的血滑过我的手背，从我的指尖滴下，溶入雨水之中……
　　在这之前，我或许还真会忘记自己是属于人族的，也许我甚至还渴望自己有一天能真正成为一个仙子，完全洗脱人族身份套在我身上的一切枷锁与压力。
　　但直到刚才那一刻，我在他面前，那种骨肉里的血脉呼应突然被唤醒，让我突然很渴望自己从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这样，我与他就没有距离，没有隔阂，那样亲切，那样甜美！

　　他吃惊地看着我，快步走上前，握住了我受伤的手背，道：“你……”他什么都没再说，手掌在我手背上轻轻一擦，我手上的伤痕就在瞬间结疤。
　　“你真是一个好医生。”我笑道。
　　他立刻松开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笑道：“我拜在化生门下，小有所成，”
　　“你是首席弟子？”
　　“不是……”
　　“以你的功力，我相信足以胜任首席之位。”
　　“谢谢……”他依然是微笑着，只是掩饰不了眼角那一丝黯淡之色。
　　他一定有一种很特殊的原因，让他至今都没能成为首席，就如我的人族身份让我始终无法得到认同站在首席之位一样……
　　这个中的典故，我很想知道，纵然我心里也明白他不会对我一个如此陌生的人说出来的。
　　“因为我曾拜在大唐官府门下三年，后来转投化生门下……众师兄弟始终对我有所顾忌，所以……”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他竟回答了我心中所问。
　　“我明白，就如我一样……因人族的身份始终无缘龙宫首席……”想起在龙宫的种种，我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也……”他看着我，露出茫然的眼神。
　　我感觉我与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很多……

　　“那你一定也学习了大唐官府的技能，我听说大唐官府的‘横扫千军’能杀人于瞬间，你可以让我见识一下吗？”我道。
　　“大唐官府的技能的确很厉害，但我入门时间尚短，只学习了一招……并没学习‘横扫千军’……”他道。
　　“那你学习了那一招？！”我顺而问道。
　　“……”但他却在此时突然沉默，他本来就不是个喜好说话的人，而他此刻的沉默也让周围安静了下来，除了那残留的雨声。
　　我也选择了沉默，因为对象是他——就这样静静的，就已经很足够。
　　雨终于停了下来，而风依然流行在空气之中，吹起我的发丝，吹起他的衣袖。
　　我的发丝与他的衣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有意无意地纠缠在一起，抵死方休……
　　忘记了和他是如何分别的，因为让人最难忘的分别，莫过于生离死别。
　　忘记了和他是如何认识的，因为让人最健忘的相识，莫过于萍水相逢。

六

　　他是我生命中永远的过客。
　　就算是永远，也不过是一个过客。
　　每当下起雨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我承认，我忘记不了他。
　　但无论我如何想起他，最终，我的脚步还是没有因为他而再踏出过一步。
　　因为我是属于龙宫的，我这一辈子都会在龙宫渡过。
　　最近，同门的兄弟姐妹们虽然还是刻意地与我保持距离，但我感觉到，他们看我的目光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异样抗拒甚至是敌视：转而是一种略为柔和的眼光，也许是时间终于让他们渐渐接受了我这个异族的同门。
　　但，这不代表他们会将我彻底溶入他们之中。我知道他们见到我的时候，第一时间依然是将我区分为“人族的人”，然后才会认识到我是他们的同门。
　　十二年了，我足足用了十二年的时间让他们接受了我这个同门，却依然无法让他们忘记我的人族身份。
　　难道是人是仙真的如此重要吗？为什么他们都要分得那么清楚？？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一切也许就只有我一个人不明白。
　　出生时的遗弃，拜师时的阻挠，学技时的挫折，同门间的漠视，玉帝眼下的藐视，还有他初见我时刻意保持距离的举动……
　　是的，这一切一切都是种族差异所带给我的命运，旁人都理想当然地理解这一切，而偏偏就是我这个当事人不明白！！也许到了我生命的尽头，我都还是不会明白！
　　正当我陷入沉思之中，忽然一阵巨响让整个龙宫都似乎震动了几分。
　　龙宫虽然是以柔水包蕴，但却坚固无比，能造成如此震动几乎是不可能！
　　除非……
　　我脑袋来不及蹦出答案，身已用最快的速度奔向水晶宫。
　　水晶宫是师傅平时修养教授弟子的地方，也是整个龙宫的命脉，只有那里发生了巨变才能让整个龙宫震动起来！
　　沿途突然多了很多很多人陌生人，有不少龙宫的兄弟姐妹正与他们纠缠争斗。
　　一时间，是刀光？是剑影？都尽化一团团光晕，让看者痴乱。
　　我也来不及看清楚已和其中一个扑上来的陌生人打了起来，几十个回合过去，依然不分胜负。
　　其实我们彼此都知道，再打下去也不会分出什么胜负，只会徒费气力，但他既不罢手，我也无法全身而退，正自慌乱之际——
　　“住手！！！！怎么回事？？”龙王师傅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在场早已经不想浪费气力争斗的都很听话地罢手。
　　所有人都很有规律地回归到自己的队伍，一并挤进了水晶宫中。
　　我们立刻跟了上去，准备随时保护着我们的命脉。
　　然水晶宫里面的情况却让我吓了一大跳—
　　只见中间的大道上赫然横着七具尸体，他们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显然是来不及闭上就已经断气。
　　在各大门派之中，能让多人来不及反应就致命的，恐怕就只有我们龙宫的龙卷雨击。
　　我知道，他们必定是因为这个推想而来。
　　“龙王老儿，程某虽乃一介武夫，但与你龙宫素无恩怨，你何以纵容门下弟子杀我大唐弟子四人？”一个身材十分魁梧的汉子吼道，看来正是大唐官府的掌门程咬金。
　　“哎，我们修道之人在方寸之地静心修炼，一直与世无争。而今天却遭此横祸，实在让人悲愤！！”这个人说话看不见嘴巴，只见到他两边坠着的肉团，眼睛也眯成一条，我想他必定就是方寸之主菩提祖师。
　　“哼，你别以为我们女儿家就好欺负！！！我们的楚楚只是二十出头的姑娘，你们竟然如此狠心杀害她们，今天我就得要为她们讨个公道！”说话的是一个容貌娇美的少妇，她边说边指着地下一具女尸，神情悲愤，我知道她便是女儿村的村长，孙婆婆。
　　“善哉善哉，出家人不好与人争斗。但今天施主们竟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去对付我佛门弟子，楚楚姑娘还准备与我门下弟子星遗成婚，这事在情在理老衲都必须要管了！”不用说，说话的正是一和尚，而我心里却不禁偷笑：“既是佛门弟子，又为何会与别家姑娘准备成婚？枉这和尚一脸的正经，说的却是前后矛盾的屁话。”
　　“还说呢，你那星遗在这重要时刻却人影不见，叫我家楚楚如何瞑目？”孙婆婆插嘴道。
　　“这……星遗他正赶来……施主请看，他已经来了。”他这话一出，无论他说的人来了没有，而我的眼睛已经迫不及待地顺着他望着的方向看去。
　　一袭白衣，一把红扇，一张清俊的脸孔，一派翩翩之风度。
　　是他！！！！
　　就是那个他，那个在雨中沉默的他，那个我生命中永远的过客！
　　他……我应该想到，他是化生的弟子，他不可能不在这里！！
　　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唯一改变的就是脸上已经没有笑容，而是一份淡淡的哀愁。
　　哀，他看着地上无法瞑目的她，无限哀伤。
　　他触摸着她冰冷苍白的脸，我的心仿如刀刺。
　　那是多么哀伤的眼神，那是多么温柔的触摸。
　　但，为什么躺在地上的不是我？
　　“来了就好……你妻子被人如此残忍的杀害，你难道就打算这样看着她吗？”孙婆婆道。
　　他站了起来，一张脸对着师傅，把着扇子的手已经握紧。
　　他要做什么？难道他想杀了师傅？？
　　不！不可以！！他会死的，他会死的！我欲纵身在他面前阻止他，而我师傅的声音已经道：“难道你们都认为是我门下弟子所为？”
　　“你难道还想抵赖？一招秒杀七人，除了你们龙宫的龙卷雨击，还有谁有这样强大的威力？”孙婆婆似乎是众人之中最沉不住气的，说话总是最快。
　　“过奖过奖……”龙宫首席大师兄冷笑道，这一话本来带着苦涩，但在别人听来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好嚣张的小子！当真把我们人族四大门派不放眼里了！今天我就先得教训教训你这小子！”程咬金也终于沉不住气，大喊道。
　　“慢！我龙宫自与你们毫无仇怨，我相信我的弟子也绝不是无事生非之辈！！我看你们是否有所误会？？？”龙王师傅道。
　　“哼，你们仙族素来以高人一等的身份自居，早已看不起我们。我是看在大家都在这世界生存，当以和平为主的份上才多番忍让！但是今天你们这样欺凌于人，我们实在不会再作退让！”
　　“你什么意思，你门下弟子不是无事生非之辈，难道我们这些人故意刁难了？血淋淋的七具尸体你还想抵赖么？”
　　“我们若真看不起你们人族，就不会有沧蝶这个异类存在了！你们人族狠心地抛弃自己的骨肉，如果不是我们师傅仁慈将她收养，还教她技能，她早已葬身东海了，就不会有今天如此得意！！”首席大师兄突然话锋一转，眼光也如利刀一样扫在我身上。
　　他这一看，所有人的目光也跟着投在了我的身上，我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都看着我，惟独只有他，还呆在原地。
　　他虽然面对着师傅，但眼光已经不知道投向何方？
　　“这丫头居然是人？看她长得眉目清秀，却偏偏有双不伦不类的翅膀，这样模样的人还叫作是人？我们可不敢承认！”孙婆婆冷笑道。
　　“呵呵，她不是人？她难道还是仙么？不要以为拜在龙宫之下就是仙族之人，龙宫的龙腾她还一直领悟不出来。她本来就和你们人一样，灵力欠佳！！资质愚顿！这轮到你们不承认么？”首席大师兄也随即冷笑。
　　“够了！”不知道谁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但我已崩溃……
　　好难受……我好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生我的是人族，育我的是仙人……
　　但如今，他们都准备放弃我……
　　他们都不承认我的存在……
　　水晶宫里明明有很多人，但那一刻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哭，我已无泪。
　　整个脑子就只有人族和仙族的纠缠，所有属于我的梦都已经醒悟。
　　就算再如何，人族和仙族都不能共存。
　　没有原因，没有道理，我的存在就是个奇迹。
　　我的梦是让自己可以保存人族的血脉又能守护着仙族的一切。
　　但今天，他们都同时放弃了我。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龙宫的弟子和四大门派的弟子都已经打了起来。
　　像他们这样争吵，始终是会再打起来的。
　　四大掌门自顾身份选择了旁观指挥，而龙王师傅也只能用尽所能保护着龙宫的安全。
　　而我呢……
　　我又应该守护那一方？
　　他们都忽略了我，他们既不杀我也不护我。
　　任由我在厮杀的人群中发呆。

七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的声音才一落下，他的手已经把我牵出了人群中。
　　我身子不免颤抖了一下，惊讶地看着他，不能言语。
　　“你放心吧！他们的功夫都差不多，纵然能让他们杀到明天，也必定死不了半个人！”他的微笑忽然又现。
　　“你……”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我又能说什么？
　　“跟我走！”他说。
　　我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今天的东海异常的平静，就算滚浪也是那样微微的皱行着。
　　只有我们知道在这平静的海面下，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纷争。
　　“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你难道不想为……楚楚……报仇吗？”我禁住心中刺痛，道。
　　“楚楚的仇我是一定要报。但是你，我也不能不管。”他道。
　　“你为什么要管我？”我心里略带欣喜。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在那里发呆，不能让你独自承受痛苦。”他的目光变得好温柔。
　　“多管闲事！谁跟你说我痛苦了？我才不痛苦！”因为心虚，所以我的声音很大。
　　“何苦？”他只说了两个字，但我的泪已经流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管？你为什么要管？”我拍打着他的胸膛，哭道。
　　“那你又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他这话一出，我的泪立刻停止，转而是满脸的灼热。
　　“我高兴！”我说道，我知道这是世界上最说不通而又最行得通的道理。
　　“沧蝶，这个名字我才听过一次，但是我这辈子就注定记住了。”他这话对着我说，但神情更像是默默自语。
　　“你是否也记住了我的名字？”他突然问道。
　　当然，我当然记住了他的名字。
　　星遗，一个和我同样奇怪的名字。
　　但我怎么说得出口……
　　我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
　　“沧蝶，我对楚楚的感情很深，我必定会为她报仇，但我……我又不想伤害你……”
　　“不要说了，我明白！”我仿佛又想哭，原来他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难道你真的也认为是我龙宫弟子做的吗？”我压抑着心中的悲痛，道。
　　“这不是重点。”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重点？”
　　“人仙两族互相的矛盾和分歧早已存在，只是一直没机会激发而已……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无语了，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是的，即使今天没有发生这事，也终有一天会发生。
　　“我与你终归是各为其主……刀剑无眼，希望你不要介怀……”他的声音很低很沉，但我每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楚。
　　他将我带上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种绝情的话？
　　绝情？我与他又谈何以情？既然无情，就断无绝情之说。
　　而我崩溃了，我明白无论他对我有多少关心爱护，始终还是冲破不了身份的局限。
　　在我的世界里，我可以爱他甚至想过嫁给她。
　　但是在他的世界里，他却只能爱楚楚娶楚楚，而对我，他连想也不敢想。
　　他的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握紧了我的手，笑道：“无论如何，我们这一刻始终还是朋友！”
　　然而下一刻呢？我感觉到他眼角有湿润的意思。
　　我没有拒绝他的手，我知道这是我与他第一次又是最后一次牵手了。
　　“我们走吧！下面的世界还在等着我们……”我微笑道。
　　我与他潜入水中，龙宫弟子本就精通水性，是我故意放慢了速度。
　　怕他追不上我，怕他的手会脱开。
　　他也没有贪快的意思，只是跟随着我……
　　直到我和他的手终于分开了，然而水底却十分的平静。
　　没有任何厮杀的声音，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没。
　　我们都有种不安的预感，都加快速度奔向水晶宫。
　　只见地上都摊着了一个个刚才厮杀的弟子，如果不是看见他们胸膛的起伏，我甚至会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不是死了，是睡了，睡得很沉。
　　难道是累坏了？
　　“打得那么精彩，还真是辛苦你们了。”一把娇俏的声音在水晶宫内传来。

我们都分别躲在一角，偷偷看着里面的情景。
　　“尔等妖魔，也来这里凑什么热闹？”是孙婆婆的声音。
　　“哈哈，你们都喜欢把我们列为邪恶之辈，今天你们在这里杀人，这样的坏事，我们怎么能不在？”一个美丽女人道，她很漂亮，但看在眼中却有点寒心。
　　“晶晶姑娘，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程咬金瞪着眼，似乎要掐死那个美丽的女人，但又丝毫没有一点动静。
　　“你们两族之间本来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憋在心里本来就难受。我不过是用点法子帮你们把事情挑明了！顺便也为我们魔族背着了数万载的恶名出口气！”美丽的女人依然美丽，寒心的目光依然寒心。
　　“这么说，我门下弟子是你杀的？”程咬金道。
　　“对付那几个小卒，用得着我吗？”晶晶姑娘道。
　　“可恶……你们是怎么可以一下子杀掉七个人的？”孙婆婆道。
　　“想不到你们会问一个如此好笑的问题，要一下子杀七个人，难道只能一个人吗？七个人同时杀掉七个人难道就不成？”晶晶姑娘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的确，道理其实就那么简单，偏偏有人就往极端的方向去想。
　　“你……你究竟在我们身上施了什么东西……我们都动不了了……”
　　“在你们互相厮杀的时候，我们已经偷偷破坏了你们各派的命脉，再加上你们两族的恨意让主宰你们生命的命脉损毁得更快！！！只要再过一个时辰！！！你们两族必定会灭绝！！你们刚才的战斗和命脉的衰落，让你们现在都无力再反抗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两个关系着我一生的族群即将要灭绝的消息让我失控地扑了进去。
　　“你难道真的愿意人仙两族遭遇灭亡吗？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我失声道。
　　“想不到还有漏网之鱼，不过你也离死不远了……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应该那么多种族，只要有我魔族就够了，血多生命力强，才是最有资格这个世界存在的……他们两族是注定要灭亡的！除非……除非有一个与人和仙两族都有关联的人愿意用她的血肉来填补命脉的缺口！”她最后还是告诉了我方法，我知道她也并非完全想两族灭绝，然她说的方法却让我心里剧震。
　　“那就是说，只要一个人修炼了仙族的技能……就可以用她的血肉来挽救命脉？”我颤抖着声音，道。
　　“可以这样说，但以你们两族的关系来看，根本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人。就算有这样的人，谁又愿意这样牺牲？”她的回答让我既惊喜又悲痛……
　　所有人在听到她的话之后都把眼光投在我身上，就如刚才一样。
　　我知道，他们都将希望放在我的身上。
　　是的，只要我肯牺牲，我曾经发誓，我要守护着龙宫，我知道，我的机会总算来了。
　　我义无返顾。
　　“不要……不要……沧蝶……”星遗突然啃咽着声音，道。
　　在所有人都牺牲我的时候，只有他，挽留我。
　　他既然愿意挽留我，刚才又为什么放开？
　　但无论他怎么挽留，事情也不会改变。
　　他不断重复着挽留我的语句，也只能不断重复着。
　　晶晶姑娘看着所有人的反应，也明白了我就是她口中那个不可能存在的人。
　　“我本来真的很想这两个烦人的族类消失，但到现在我却又发现自己并不想如此。是我晶晶姑娘欠你的，我也希望你能牺牲自己……血肉越新鲜，对命脉的复元就越有效，所以……最好是致命一击而死……”她的语气还是和说一件平常的事情一样。
　　“蝶儿，师傅对不起你……”龙王师傅看着我，眼神还是那么柔和，但又是那么残忍。
　　“可怜的姑娘—我们都对不起你。”孙婆婆的眸子异常地温柔，她似乎叹息着。
　　“都是我们彼此之间的成见，彼此之间的区别之心，才会导致今天互相残杀的局面啊！”空度禅师也随即轻叹，眼神有意无意般地投了我一眼。
　　“说得真他妈的对极了，如果我们可以活下来，我们两族真应该好好相处才是，管他什么种族不种族的！！”程咬金悲愤道，他的眼神直接向我透射过来，充满了希望。
　　“别忘记了这个世界不止只有你们两族，假若你们能与我族共好，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了！”晶晶姑娘冷笑道。
　　“老子虽然憎恨你，但是你这话真说对了。”程咬金道。
　　“只要我们能继续活着，我们种族之间一定会重新开始，一定会和睦相处！”
　　这句话一落，所有人的眼光又都看着我。
　　我知道，他们都在等我一个回应，等我一个答复，等我……死。
　　我也在等，等他们接受我的存在，等他们忘记过去一切种族分歧，等他们一起毫无隔膜地继续生存下去！
　　“你们一定会继续活着的，沧蝶愿意牺牲一切，我只希望你们能接受我，无论我是人是仙……”我含着笑意，道。
　　“你真是个傻丫头……”孙婆婆眼角透泪，道。
　　每个人都注视着我，其中有希望，有怜悯，有悲痛，有叹息。
　　但我的心却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舒服，快乐……
　　“时间已经不多了……能让你立刻毙命的方法就只有大唐克制龙宫弟子的‘砍龙决’。在场谁愿意用出这招？”这一次，她平静的语气终于有了波动。
　　“凡我大唐弟子，都被命脉所伤，加上刚才的剧烈战斗，谁还有气力用出这招？而且这招需要十分悲愤的人使出才能有效……”程咬金道。
　　“那就是就算她肯牺牲，也无法牺牲了？”晶晶姑娘道。
　　“法子还是有的……”程咬金说罢，眼光猛地投向星遗。
　　那一刻，我猛然明白了以前的一个他没有回答我的小疑问。
　　原来，当初他不肯告诉我他学了什么招式竟就是因为他学的正是克制我龙宫弟子的“砍龙决”。
　　这答案竟是来得如此自然，又是来得如此残忍！！！！
　　这将意味着他必须要亲手杀死我！！！！
　　星遗突然大笑了起来，笑是让人快乐的，但此刻是那样让人心酸。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我……”他啃咽着。
　　他笑着的问题，我却只能用眼泪回答他。
　　“对不起，星遗……你只能这样做……”我露出笑颜，只希望他与我都能好过一点。
　　“我……我……”他身上已经湿透。
　　“星遗，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快动手吧！”早在放手之时，我就已有死在他手下的准备。但我没想到这一切竟是来得那么快！
　　“我明白了……”他的眼突然亮了起来，似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又似乎是做了一个很悠然的决定。
　　他大喊一声，悲愤莫明，但见手中红光一闪，那把扇子已经被完全亮开……
　　我知道，那一刻就要到来了……
　　我看到一条金龙被锋利的剑所缠死，而那把剑渐渐变成红色的扇，缠住了我的身躯……
　　我想摆脱，想挣扎，但我无法摆脱，也无法挣扎……
　　我想呼吸，但我已感觉不到呼吸……
　　我知道，我将会离开，离开这个让我永远都无法明白的世界。
　　离开这个美丽的龙宫，离开敬重的师傅……
　　离开所有种族的争斗，离开所有情爱的纠缠……
　　想到这一切，我突然觉得很轻松。
　　什么种族，什么情爱对我来说都已消散……
　　渐渐升华成另外一种感觉……
　　我背后的翅膀突然有种鼓动的感觉，我居然用它飞了起来。
　　自由自在地飞在空中……
　　我没有再回头去看他一眼，因为我已经打算飞去另外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叫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