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开

　　贞观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在位。

　　牡丹花开满了长安城，姹紫嫣红乱了眼睛。“一枝红颜露凝香”，一片牡丹开得倾国倾城，芳香四溢，让所有的花似乎都失去了光彩。整个城池笼罩在绯红色的烟雾中。牡丹花开得太过茂盛，甚至有些诡异。算命的先生经过花丛，停留片刻，叹了口气，摇头离去。

　　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有着似乎永远的都不会停息的人流，我坐在飞天桥边，摇晃着双腿，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看者他们眼里带着不同的色彩，奔走在他们自己的轨道上。我伸出手，安静的感受衣裳拂过指尖的不同质感。我的粉红色长裙在风中舞蹈，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叫出我的名字。流萤。流萤。流萤。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经过我的身边，有的是匆匆而过，有的是停留片刻……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依然没答只言片语。微笑着拂起长袖，拈起身边的花，递给对方。花茎的伤口流下汁液，滴在对方的身上，发出荧荧的光，渗进他们的皮肤。有时，我会递给他们一小瓶子的水，澄澈透明……不管怎样，只要带着我的东西，就中了我的咒，一年内沾了血腥，便立刻死亡。

　　渐渐的，经过飞天桥的过客，都会停下来，带走我的花，饮下我的水……离开时留下了不同的气味，有的是江湖腥风血雨的潇洒之气，有的是小楼春闺的脂粉香……我学会了用气味去判断每个人的性格。

　　江湖传闻，许多习武之人滥开杀戒，离奇身亡。

　　江湖传闻，长安程流萤的花经久不谢，香飘兰麝。

　　江湖传闻，长安程流萤的水洁净清凉，甘甜透心。………………

　　武德一年，唐高祖李渊定都长安，开始了大唐的繁华。

　　牡丹花开满皇城，在漫天的绯红烟雾里，我的降生无声得惊动了整个程府——我出生后竟然没有啼哭！我安静的转着大眼睛，接生的婆婆抱着我，摇了摇头。

　　也许因为我的程府最小的女儿，同时身子又弱，母亲和父亲都特别宠我。爹爹门下的弟子数千，每一个来时都不忘关心几句。府里请了许多大夫来看我的病，可是每一个都下着同样的定论——这种病症前所未有，这孩子以后应该都不会流泪。这个事小，可是这么漂亮的孩子，却不能说话了，真的可惜呀。

　　武德九年的最后一天，九岁的我竟然在梦中离开了长安，独自到了大唐国境。恍然清醒时，我站在一个安静的山洞中，太阳从头顶的岩石缝间射进来，斑斑点点地玉碎在周围的石头上。洞中的流水没有哗哗的声响，它们安静地找着一个出口钻出去。

　　“孩子，我一直在等你呢。”有一个声音从洞的更深处传来。有一道粉红的光射出来，扎得我晃眼。我慢慢的走过去，看见一身白衣的女子坐在盛开的莲花上，那便是普陀山的观音。“孩子，我等了你很久了，现在我终于能把任务教给你了。”她用细长的手指在水中沾过，然后轻轻一弹，水珠落在我的指尖，干净清澈，我甚至能看见好多水的精灵在我指尖嬉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水珠溶进了我的皮肤，溶进了我的血液。我抬起头，满眼疑惑。

　　“孩子，从这一刻起，你就不是为了你一个人而生存，你要为了整个国家的太平而生存。今天起，五行之内皆由你管，救死扶伤亦是你的任务。这就是你的命运，这就是你的职责。好孩子用你的方法去裁定人们的命运吧……”

　　过了午时，嫣缡会来到我的身边，递给我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豆沙包。豆沙包白白的像一个孩子胖乎乎的小脸，毫无杂质。

　　嫣缡留着长长的头发，松松的散到腰际，眉目如画。她在我身边坐下。陪我一起看着人潮，跟我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她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就像她给我的豆沙包。

　　嫣缡今天来的时候，脸上多了几丝兴奋。

　　她说：“我见到了一个叫男子。他让她叫他哥哥。他笑的时候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她说，“流萤，那个男子叫作烨瞳。”

　　手中的豆沙包掉在了地上，沾上了灰尘，成为了雪白里的瑕疵。我望着嫣缡，看见她的淡棕色长发在风中跳舞。

　　见过观音后的第二天，唐太宗即位。

　　几年间，突厥常常与中原交战，我的任务变的繁重，我必须去判断哪些人该裁决，哪些人该过着平静的生活。

　　贞观七年，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再次不知不觉的离开长安，也没有想到会在境外迷了路。

　　我蜷在树下，山林间树木茂盛，阳光没法穿过重重树叶，远处不时有野兽的低吼。

　　“你怎么了？”我抬起头，是个白衣男子，年纪与我相仿，风灌进他的长袍，裂裂作响，发丝在头顶结了一个整齐的发髻，暗红色的眼睛透着温柔。腰间配着剑，应该是我爹爹的弟子。

　　他伸出手说：“你是，程流萤？整个程府都在找你呢，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就这样走在前面，微微侧着脸，不时回头跟我说几句话，可是他不等我的回答，他知道我不能说话的吧。

　　一直回到了长安，爹娘迎出来。男子背着身说：“我的名字叫烨瞳。”

　　嫣缡离开不久，我便起身，往长安的深处走去。人烟渐渐稀少，青石板路透着寒意。程府的门口挂着大红的灯笼，侍卫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少小姐好！”

　　穿过后花园时，竟看见嫣缡走出来。她兴奋的冲我招手，腮边嫣红。我淡淡地朝她身后望去，看见的是暗红色的眸子，依然透着无限的温柔，微笑着冲我点点头。

　　嫣缡拉过我的手：“流萤，他就是烨瞳哥哥。”

　　烨瞳，你知道么？从那天以后，我一直在等你呢，等你来找我。可是，我在朱雀街上坐了无数个时辰，在程府里带了成千上百个日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你。

　　烨瞳，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我很想叫你的名字可是我说不出话，不只能在自己的心里独白。你的一颗小小的“石子”，这样在我的心里漾起层层涟漪。

　　烨瞳，你为什么只是冲我微笑。你不记得我了是么？常言说：“六道轮回。”六，是一个周期吧，是不是过了六年，你就不记的我了？我是流萤啊，是你六年前捡到的哪个女孩啊！

　　烨瞳。你听见我在叫你么？

　　烨瞳。烨瞳。烨瞳。

　　日过三更，我端着蜡烛在院里照看自己养的花草。屋瓦上传来细微的声响，从小被父亲培养得很敏感，轻轻一跃跳上了房顶。

　　远处出来铁器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的格外突兀。我迎着声音望去，竟见烨瞳挥起长剑，轻轻划过对手的喉咙，刹时间，殷红一片。尽管我救过很多人，但是像这样的场面我尖叫着捂住耳朵。烨瞳回过头，满脸的怒气化得无影无踪。

　　屋顶的视野很好，清风微凉，烨瞳坐在我的身边，密密的发丝见露出好看的侧脸，腰间的湛卢隐隐地散着杀气。现在，我只要轻轻一动手，施下咒语，便能制他于死地，可是提起手却怎么也念不下咒语。

　　“流萤，当观音的使者很辛苦吧。”我一愣，扭头看着他。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但是他真的说对了，真的很辛苦。每次看见别人中了我的咒时，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即便知道，那是为了国家的安宁；甚至要忍着痛对自己的朋友下咒，却又不能流泪。

　　烨瞳握紧我的手，掌心竟然是冰凉的，但是足以让我乱了心跳。

　　“流萤，我知道你的难过的。因为……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做这个任务的，包括我。当然，我们不是受观音的托付，而是我的祖训。六年前，我受你爹爹之托去找你，其实也是为了完成我们家族的任务，因为知道有另一个姑娘也在为着同样的目标努力，所以必须保护她的安全。流萤，你瞧，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是你可以杀我，但是我却杀不了你……”烨瞳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很多话，似乎把他这辈子要和我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侧过头看见他的眼角亮亮的，伸出手去抹，却什么也没有。烨瞳揽我入怀，我一时惊讶得不能动弹。烨瞳的气息在我的耳后，轻轻说：“流萤，我们真的是一样的，我们都不会流泪，不管世间如何变化，我们都不能拥有这种东西。我们一直都是孤单的啊，一个人的啊，这就是我们最大最大的悲哀啊！”我从来没想到在我面前那样坚强的烨瞳竟然也有如孩童一样的软弱。

　　“流萤，流萤，流萤，你知道么，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越过烨瞳的肩线，我看见嫣缡站在月光下，如同一朵美丽妖艳的曼佗罗花。

　　我依然每日去飞天桥，身边却多了烨瞳，他总是支着剑坐在我的身边，暗红的瞳孔没有焦点地望着人群。嫣缡亦会天天来，可是每次来目光都是躲躲闪闪，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离开了。我的体质变的很差，家里的补药喝了很多都没有用。

　　第二年，嫣缡告诉我，她将在年中出嫁。我听见消息时拍拍她的头，做着手势告诉她：当了新娘，不要再调皮了，要学着贤惠些。

　　嫣缡眨着眼睛说：“流萤，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来帮我打扮。”

　　嫣缡出阁的前一天，烨瞳来找我，他在我的手腕上绑了一条红丝带。

　　“流萤，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印记，只要它在，你就要记得我们的爱。”

　　烨瞳走后，我的心里突然一阵惊慌，莫明的惶恐竟让我尾随着烨瞳，一路跟到了嫣缡的家……

　　我默默地站在屋外，听见嫣缡那熟悉的声线竟变的如此陌生。

　　“烨瞳，明天我就要做你的新娘了。”

　　嫣缡，其实我都知道的。自从那里在屋顶上看见你站在烨瞳的身后，你每一次给我的豆沙包里都下了毒，一天一点，你是想在你出阁的那天制我与死地是么？

　　嫣缡，我一直把是当做我最好的朋友，烨瞳说的没错，我们一直是孤单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下毒陷害我。

　　嫣缡，我真的不忍心拆穿你。我猜中了半个结局，却没有猜中另一半。

　　为什么会是烨瞳？为什么会是烨瞳？为什么会是烨瞳？

　　大红的花轿已经停当在门口，嫣缡笑颜如花，我站在他身后，替他梳头。烨瞳从门口进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烨瞳，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想怎么眼？我竟然是这么不了解你。烨瞳做过来，扶起嫣缡，说：“娘子，真美啊。”惹得嫣缡咯咯的笑，笑的倾国倾城，在我的眼里那样耀眼。

　　嫣缡还未将那最后的一副毒药亮出来，我跟着他们走过庭院时，我拈了一朵牡丹，花汁在我的皮肤上闪着荧光，我念着咒语，第一次念出的让人快速死亡的咒语，竟然是用在自己的身上。我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

　　在我彻底崩溃之前，烨瞳发现了我的异常，他快步走来的时候，我的脚已经没有了支持的力量。

　　“烨瞳，来生，你能真正地爱我一次吗？”

　　烨瞳的嘴唇动了动，可是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烨瞳，想不到我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竟然是用在这样的场合下。

　　魂魄脱离了身体，观音站在我的身后，依然是一身素衣。

　　“孩子，这是责任亦是惩罚啊。世间万物都逃不多一个情字……”

　　江湖传闻，长安程流萤飞天仙逝。整个城池的牡丹都谢了，整整六年没有再开。

　　走过奈何桥，我拒绝了孟婆的汤，奈何桥的那头是一片云雾，慢慢将我吞噬。等到清醒过来，我已游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才明白又是一世了。

　　“小姐，我的名字是叶瞳，能认识一下么？”依旧是暗红色的眸子，穿着白色的毛衣。

　　他的身后，一位长发的女孩轻快的走过，一笑倾城。

　　轮回在继续，三个人的电影还没有结局。

　　烨瞳，我只要你一句话，这一世，你能真正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