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如雪

　　清浅第一次遇见尚初的时候，是在东海。
　　清浅是美丽的女子。身材娇小惹人怜爱，脸颊带点胭脂红，唇色有点冷，碧色的眸子清波流转。她站在东海边，面朝大海，谁也没有看，白色的头发略略被风吹起来。
　　尚初就是这样注意到这个美丽的女子的。
　　他走过去。
　　“姑娘一个人在次看海不觉得寂寞么？”
　　清浅回头，淡淡笑了一下：“习惯了，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那个笑容极美极美。有些过分的妖娆，但却让他觉得有安全的感觉。
　　于是尚初的心突然就温暖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在下尚初。”

　　当尚初把清浅带回大唐官府的时候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惊讶地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清浅，微微地点了下头，展颜轻笑，明眸浩齿。
　　清浅对程咬金行了个礼，说：“见过师父。”
　　程咬金愕然。
　　尚初闭合手中的折扇，走上前，立在清浅旁边，道：“师父，弟子在东海偶遇这位姑娘，见她天资过人，又有心要学我大唐武艺，就一同将她带回。望师父收下她，也许能发扬我师门之威。”
　　程咬金收下了清浅。只是神色不似信任。
　　“我大唐门下的弟子，哪有这般姿色。此番未必是吉兆。”他如是说。

　　清浅不喜生人接近，只是与尚初走得近些。尚初对这个小师妹也极是照顾。于是私下有人开始传言，尚初对小师妹有了接近的意思。
　　偶尔同门师兄弟会当着他们的面开这样的玩笑。尚初并不解释，依旧羽扇纶巾气宇轩昂，手中折扇轻摇，目光却凝视她碧色的眸子。清浅也不说话，亦含笑回视他，脸颊悄悄染上一片嫣红。

　　清浅喜欢去盘丝岭。她说她喜欢那里的花，异常妖艳，开出不同的寂寞。
　　尚初总是陪她一起。因为他怕看到她的迷离。美，可是却仿佛是透明的。邪魅的眸子开始有游离和哀伤。然后他就想起地府的阴翳，永夜永暗。
　　她偶尔会摘下还未开放的花朵，浅握萼底，指尖轻转，于是它们颤颤地绽放，再在一瞬间凋零。
　　粉色蓝色黄色紫色。
　　盘丝岭有最美丽的花，也有最美丽的妖。
　　尚初突然有些惊恐，他发现他心爱的女子居然美丽如同那些寂寞的妖。
　　他抱紧她，声音有些喑哑：“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她轻叹，温柔地吻他，然后看他把头埋进自己的颈间，几屡黑如金墨的发丝滑落下来。于是有些不忍。
　　良久良久，她许诺：“好。”
　　尚初如同一个小孩子一样等了很久才等到她的回话，然后他放松下来，脸上的笑容很温柔很幸福。只是他没有察觉到，她抚在他背上的手忽然僵硬，伸了好几次，才慢慢地展开，那略略的冰凉，却再也无法消失。

　　那日。
　　尚初在房内修炼，清浅不知他在，与往常一样进来打算帮他整理屋子。
　　尚初温柔地笑了：“最近师父给我的任务比较多，于是没有时间整理，很乱的。我自己来吧，不要总是累你。”
　　清浅没有做声。她甚至都没有看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住他的玉龙。
　　他走到她身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她面前轻晃：“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看他，眉间的神色很复杂，过了一会儿，终于说：“不要再用玉龙了吧……我不喜欢……”
　　他没有问为什么，将玉龙收起，然后笑着问她：“娘子喜欢什么。”
　　她脸红，更美，半晌才说：“我喜欢秋水人家……”
　　他抱住她：“好。只要你喜欢，就什么都好。”
　　清浅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如果可以，真的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人，不用背负那么多。可以简简单单地和自己依赖并且心疼牵挂的人在一起，看日升日落。

　　有那么一段时间，清浅常常不在府上。她经常外出，而且没有人知道她是去做什么。但是由于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小师妹，便也没有人过问，随她去了。
　　而在那段时间里，仙族的众多弟子被无端狙杀。看手法是魔道才有的辛辣和狠厉。天宫的弟子尤其是被攻击对象。
　　清浅的笑容越是温柔，尚初就越是觉得不安。
　　他本是大唐的首席弟子，程咬金最为看中的人，为人自然稳重潇洒，可是，因为清浅，他第一次如此不安。
　　苦笑一下，也许，真的是太在乎她了吧。

　　盘丝洞。
　　“师父，你召徒儿回来，有事吗？”
　　晶晶姑娘的白衣展了一下，她的笑容有些心疼：“泪泪，你何必这么苦了自己呢。”
　　离泪的眼底氲出妖娆的雾气，夜雾般美丽：“师父，徒儿说过，要为师姐报仇。何况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眼看就要成功了……我怎么可能放手。”
　　“下个月初，是十二门派首席之战。你要对战的是天宫首席、五庄观首席、女儿村首席、魔王寨首席，还有……大唐首席。”
　　离泪闭上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点到即止吗？”
　　“是……这是比武，不可以有死亡。”
　　然后离泪睁开眼睛笑了。一瞬间天地万物都为之失色。
　　她是盘丝岭的妖。

　　长安。擂台。

　　“下面进行比试的是：盘丝首席对天宫首席。”
　　盘丝的首席邪魅一笑，雪蚕之刺迅如灵蛇。她的脸上冷漠没有丝毫表情，眼底，却有冰冷的恨意。她出手毫不留情，杀气在风中弥散。
　　风里有海的味道。
　　就像她曾经在建邺时喜欢一个人寂寞地看海。
　　“天宫首席重伤，盘丝胜。”
　　下面众人哗然。比武本是点到即止，可是这个女子未免太过伤人了吧？怎可如此心高气傲？
　　只是她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直到有天宫的弟子把他们的首席带下去，她才微笑。
　　不能算是微笑吧。那样夺人心志。

　　“下面进行比试的是：盘丝首席对大唐首席。”
　　尚初走上来，对着面前妖魅的女子微微弯了下腰：“在下尚初，请姑娘指教。”
　　她没有低头回礼，只是笑了笑，轻声说：“我是离泪。”
　　实力相当，堪堪平手。
　　只是离泪并没有使用含情脉脉和勾魂摄魄。她几乎是只守不攻。而尚初，竟也无法伤她分毫。
　　也许，他是不想伤害这个倔强的女子吧。刚刚她在对峙天宫首席的时候，神情是那么脆弱和固执，出手是那么地一往无回——连给自己的退路都没有。那根本就是拼死的打法。也或许，她太像他爱的清浅了吧。除了她额上的骷髅印记，以及背后的双翼，森森白骨。
　　想到清浅，他不禁笑了。那个美丽而可爱的女子，一直都那么温柔细心，偶尔可爱，偶尔撒娇，喜欢脸红。
　　离泪惊愕。
　　尚初居然会在比武的时候走神。
　　只是他不知道，他是在想她。
　　清浅也好，离泪也罢。

　　最后的结果是：平。

　　“书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他的目光移开字画，问她：“你喜欢这句？”
　　她点头：“恩。”
　　“等我们成亲，我一定写出来挂在屋子里。”
　　整个心底都溢出温暖。这样，算是幸福吧。

　　风轻吹，有海的味道。

　　婚礼。
　　高朋满座。
　　金樽美酒，美人美宴。
　　尚初一直很温柔地看着清浅微笑。那么小心地疼爱她。
　　可是——
　　“泪。”
　　一个书生摸样的干净男子，走了过来。他也微笑，看着清浅。
　　“夜，你来了。”她的声音干净剔透，没有一丝的媚惑。
　　“我们走吧，师父还在方寸山等我们。酒宴已经摆好，只等我们回去成亲。”然后，他伸出手，就仿佛没看见尚初一样。
　　清浅回头，眼瞳清澈，笑容也干净得如同小孩子：“初，你不祝福我们吗？”
　　他的双臂依旧环着她没有松开。
　　半晌，他低低地问：“浅浅，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呢，你告诉我好吗。好吗。”
　　清浅地心忽然颤了一下，然后她轻轻地抖，仿佛她很冷。
　　“没有什么啊。就是我爱夜，那个方寸山的首席。他很厉害呢，而且，他对我很好。所以，我要嫁他。”
　　“没有了吗？那我呢？”
　　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轻很温柔，就像怕声音高了会吓到她。他会心疼。
　　她笑笑，摇摇头。干净得像个在溪边拣石头的小孩子。
　　他深深地凝视她。
　　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
　　她的背后慢慢伸展出双翼，森森白骨。额上的印记也慢慢显现出来。
　　原来她真的就是离泪啊。

　　他突然低头，吻她的眼睛。
　　霸道而温柔，不容拒绝。
　　这样，是不是你以后看夜的时候，眼前就都会有我的影子？
　　不能在你心上，不能在你眼前，那就留个影子吧。

　　他放开她：“祝你幸福。”

　　那把秋水人家，忽然掠过了自己的双眼。
　　她都不在了，还要眼睛做什么呢？
　　练武？她不在，守护谁？
　　写字？她不看，写给谁？
　　看这世间？她不在身边，又要看什么……

　　胸膛里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卸掉了。

　　发如雪——纷飞了眼泪
　　盘丝洞和方寸山联姻。
　　消息一出，立刻惊动了江湖。谁都知道盘丝的女子貌美如花，并且一向只与魔族交好，可是如今，居然和人族联姻了。
　　是谁，可以打动盘丝的妖，让她们动心？

　　“是白夜。”
　　一个红衣的少年淡漠地开口，声音却有无法隐藏的邪魅。
　　他是程咬金看中的另一个弟子，修为仅次于尚初，美丽不可方物。
　　“霏微，你是什么意思。”
　　尚初抬头，直视霏微。
　　“很简单，找到他，再杀死他。百余年来，我大唐从不曾败给方寸山。”
　　“……不。”
　　“为什么？”
　　“因为……她会难过。她爱他。”
　　尚初立在风口，一袭白衣胜雪，黑色的长发飞起来，有些凌乱。
　　那把秋水人家，曾经名动天下的神器，此刻如一把普通的折扇，在他手中摇转。
　　眼光照下来，淡淡凝聚在他苍白而修长的指尖。流转。
　　白夜忽然就心疼了。这是他最为敬爱的师兄啊，一向都是可以那么骄傲，那么潇洒，可是如今，为了一个魔族女子，再也看不见了，再也不会温柔地笑了。
　　师兄，我想要保护你。
　　尽管，我知道我不如你强大。

　　盘丝岭。
　　桥边的花，依然一年四季地开放着。
　　离泪的心忽然就僵住了。
　　真的是心僵住了。
　　尚初，自己真的不爱吗。

　　那日，自己是真的答应过，不会离开他吧。
　　这才多久，自己就伤害他这么彻底呢？
　　听说，他看不见了。他用秋水人家，毁掉了自己的眼睛。
　　是她喜欢的那把扇子啊。

　　“泪。”
　　白夜采下一束秦洙插在她耳后发间。
　　“喜欢吗。”温柔的声音。
　　点头。点头。心里想着另一个人。
　　他还好吗。
　　白夜手指抽紧。
　　“泪，在想尚初吗。”
　　离泪抬头，迟疑一下，缓慢地摇了摇头。
　　于是白夜就微笑了。盘丝的妖，永远不会为情伤己。她不会骗他。
　　只是，白夜没有看到，她的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只有盘丝岭的妖才知道，秦洙是一种什么样的花。
　　她可以让盘丝岭的妖无情妖媚，也让她们更加深刻地明白她们的恨。
　　和爱。
　　那个女子，就是服下了一束秦洙，才放弃了她的无情，为了尚初的爱，不惜去死。
　　只可惜，尚初竟然不爱她。他只是在断崖上救了她，却不爱她。

　　白夜，你知道你让我沾染秦洙的后果吗？我发现，我爱上了尚初。
　　白夜，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吗？因为秦洙是会让人难过的。
　　秦洙，又名噙珠。
　　含泪噙珠。

　　“你就是白夜吗。”
　　白夜淡淡打量他，这个傲气的少年，红衣鲜艳。
　　“我就是。”
　　“我要你死。”
　　长剑忽然破空刺去。
　　催眠符咒。
　　后发。
　　两人修为太过相近。互相伤不了分毫。

　　致命的一击。
　　彼此。

　　离泪终于来了。
　　尚初也来了。

　　那次，是他们手下留情的相交，这次，却要各自保护另一个人。
　　白夜的剑却刺向了离泪。
　　他知道他的泪还爱尚初，也知道尚初一定会保护他。
　　那么，就赌尚初来救离泪吧。
　　他对了。

　　尚初听见离泪的惊呼。他看不见，就听着声音过去，挡在她的前面。
　　泪，如果可以，我想用整个生命守护你。

　　最终挡在尚初前面的，却是霏微。
　　师兄，我说过，霏微想要保护你的。
　　那些鲜红的液体，顺着霏微略显苍白的脸颊流下来。
　　就像红色的泪，带着不惜一切的爱和绝望，还有破裂。
　　那些红色，和霏微的衣服交织在一起，似乎这个红衣少年从来都是美得这么惊心动魄。

　　霏微？
　　惊怒交加的声音，还有一丝隐隐的恐慌。
　　师兄……我好累呢……
　　霏微，霏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是啊，师兄，我要走了，霏微不可以再保护你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霏微……不可以……
　　尚初忽然跪倒在地上，他扔下手中的秋水人家，摸索着向霏微的方向爬去。
　　离泪的心忽然被刺了一下，就如同尚初扔下秋水人家的那一个瞬间。
　　被遗弃的，究竟是谁啊。
　　师兄，你要……骄傲地活着，如果……即使离泪不爱你，霏微也会爱你……

　　师兄，你要好好活着。一如从前的骄傲。
　　师兄，如果难过，就忘记她。
　　师兄，记得啊，你的一个爱穿红衣的小师弟，霏微，很喜欢你。

　　离泪看着尚初的表情因为伤心而显出妖艳的美，悲伤到无情，最后终于面无表情。
　　她害怕了。
　　这时的尚初，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白夜依然很美丽，潇洒自若。
　　含笑望离泪。
　　眼泪落了下来，这次，却是为了霏微。
　　魔玉骷髅发出森冷的寒气。
　　白夜，对不起。
　　你不过是我为了给师姐报仇的一颗棋子。

　　尚初站了起来，带着他的秋水人家。
　　这次的对手，却是离泪。
　　而且出手，就像离泪那次对天宫首席一样，只攻不守，一往无回。
　　泪，我已经为你付出太多了，这次，牺牲的是霏微，我保护不了他，就给他报仇吧。
　　离泪居然，自己走到他的扇下。
　　她怕他再有变故，怕他的扇子伤到他自己。
　　因为她知道，他的心在颤。

　　离泪死的时候，眼泪倾泻，她在心里说了一句，师姐，我已经为你报仇，伤了这个男人，只是，我却也步了你的后尘，为他而死。
　　离泪死的时候也不知道，只要再过一秒，尚初的扇子就不会落下了。他终究还是不忍心。

　　怪只怪，情深，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