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兵谱]九连环-龙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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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九连环者，始自三国民间。以金属丝制成九个圆环,将圆环套装在横板或各式框架上，并贯以环柄。把玩时，按一定的程序反复操作,可使九个圆环或分或合，进退有度。


　　天色阴沉。东海到傲来国的木船上，红衫的女子迎风而立,艳红的衣衫裹住窈窕的身段，道不尽的妩媚。微凉的海风扑面而来，发丝飞舞，衣袂飘扬。

　　忽而一抹金黄润泽的灵光乍现，柔软地缠绕在她的臂上，盘旋起舞，矫如游龙，旋即凝成荧荧的光影，金光退散，一条通体晶亮，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长鞭便赫然出现在女子的手中，数枚宝石宛如龙睛嵌于鞭身，殷红若血。

　　那女子娇媚如花的面庞微微一侧，静静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身旁，薄风微起，长衫猎猎，翩然欲舞。


（壹）附身

　　阵阵龙吟从龙窟深处隐隐传来，苍凉，阴郁，时断时续。一抹艳红的身影，轻盈地飘忽而过，静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站在龙窟的最深处，一只匣子半开，数道金芒从里面直射出来，光彩夺目。红衫的女子微一迟疑，举步上前，俯下身，指尖慢慢地伸向那只匣子。

　　那匣子竟霎时绽放出堪比日月的华美光芒，登时整个龙窟为一片铺天盖地的金光所笼罩。她吃一吓，整个人急急退了半步，抬手慌忙遮住自己的眼睛。

　　金芒退却，光影纵横交错之间，一个俊雅颀长的身影，隐隐现出。

　　女子缓缓放下遮目的手，一双墨瞳暗黑如夜，散发出迷人阴冷的气息。

　　“来了吗？”

　　那位于光影之端的男子开口，嗓音沉静冷峻。一身的迷幻错落慢慢退去，青衫濯玉洗，素净成一抹雪色，赤金冠子收住满头秋霜，闪烁着点点刺目的星芒，定睛望去，赫然是一位白衫银发的俊秀公子。

　　“你是龙筋？”红衫的女子仰面，愕然道，不是她不信，只是她不曾想到，龙筋一身金光，所化之灵竟是满目的雪色苍茫。

　　“世人都这般叫我。”那公子唇角噙了淡淡的笑意，“你能见到我，定是心中有余恨未消。”他伸出一只手，笑意渐浓，“想要我吗？想要就拿去。只要将你的身躯借我，完满了我的心愿，我便此生追随，助你成就不世之名。”

　　女子微一迟疑，伸出手，缓缓地搭在那公子伸出的指尖上，只见一道金光猛然迸裂开来，女子大惊，光芒稍退，她低头细瞧，只见一抹淡金色的光华缠绕在手臂上，莹莹的光影似散非散，若离若即。

　　淡淡的笑意浮上女子娇艳如花的面庞。


（贰）洞房
　　洞房花烛夜。

　　半夏静静端坐在龙凤呈祥上，头上蒙着殷红的盖头。案前两支粗大的喜烛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偶尔噼啪一声结起一朵灯花，这细小的动静，竟吓得她身子一颤。

　　正厅依稀传来觥筹交错的喧哗，不时夹杂着道喜声，半夏的眉头微结，将盖头轻轻撩起，一双明眸四下里打量着房内。

　　远处隐约传来虚浮踉跄的步子，半夏一惊，忙将盖头放下，旋即门便吃一记重力推开来去，一位公子扶门而立，一身喜袍红得耀目，俊秀的面庞涨得通红，带了一身浓烈的酒气。

　　“娘子。”他含糊地唤了一声。

　　半夏微微地抬了眉，虽然隔了盖头瞧他不见，却从地上隐隐得见他艳红的曳地长袍一角，一步一步，向床边走来。

　　半夏的身子微微紧绷，掌心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娘子。”他又低声唤了一句，走上前来，撩开半夏的盖头。

　　盖头撩开，展现在烛光下的是半夏娇艳无瑕的玉颜。半夏抬头，目若秋水之姿，盈盈一笑，含情脉脉。

　　那男子欣喜地取了玉盅，注满琥珀色的酒液，端了一杯放在半夏面前，半夏却是手指一扣，轻轻地将这盅酒覆住，仰了头，望着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怎的了，娘子，我们该喝交杯酒。”男子迷离的目光，停在她娇媚的容颜上。

　　半夏朱唇微启，面上漾着柔媚的笑意，语出如莺。

　　“夫君，长夜漫漫，不若半夏给你讲个故事，听罢再喝这交杯酒如何？”

　　（叁）如妤

　　大唐境外一年四季都是盛夏时节，燥热的气息混着漫天的黄沙恣意流窜，滚烫的风刮在人脸上，生疼。

　　敖历出现时正是午后，身上随了东海龙宫温润的水汽，在大唐境外灼热的沙砾上弥散开来，掀起了淡淡的水雾也带来了薄薄的凉意。这样的他，让初遇的如妤心波微澜。

　　颜如妤舒眉浅笑，好一个威风的龙子哟。

　　魔族女子本就没那些的骄矜傲慢，一个照面，三两眼神便足以倾许终生。一个擅使水吟龙跃，呼风唤雨，为覆海神龙；一个擅结火云魔阵，明媚有姿，为离火郡主。

　　公子历，南海龙族之后，身世显赫，师承名门。若要娶嫁，纵使不说由父母做主，怕也要门当户对才可。

　　南海龙宫内，太子显眼角一瞟，上下打量着敖历身边的如妤，冷哼一声，嗓音沉静。

　　“乡野女子，一跃龙门，不过是凭着这副长相，你以为你当得起这公子历身边之人么？”

　　“我不知你这番话是何用意，我二人之事与他人何干？”颜如妤柳眉一竖，不经意的话脱口而出，太子显嗤笑一声，从心底里轻看。

　　果真是荒野出身，稍微的挑衅便按捺不住，观她这般轻慢无礼，将来如何母仪天下？


　　太子显嘴角扬起讥诮的笑，“是不关他人的事，你们好自为之。历，你要嫁娶，我等绝不阻拦。然你切记，与他族通婚，纵使诞下皇子，血统不纯之人又怎进得了南海皇族，不过也罢，反正没人指望你能继承大统。

　　听得这句，如妤犹豫片刻。

　　她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太子显这番话的确有理。她转头，历澄清湛蓝的眸子，隐含霸气。

　　同为龙族之后，纵横天下睥睨三界，谁不动心？

　　“既然如此，多谢皇兄成全。”历拱手，携如妤径自离去。

（肆）芦歌

　　夜半时分。

　　芦歌蜷缩在八卦镇邪榻上，面色苍白，额角微微渗出点点的凉汗。身旁的男子眉头微结，只有淡淡的呼吸声，在沉寂的夜色中显得宁静而又压抑。

　　颜如妤，你这妖妇，死后都不放过我！


　　芦歌紧紧咬了柔润的唇，指节捏得喀喀作响。你我一斗，已分胜负，我比你年轻比你貌美，你输得一败涂地，却又为何不时要在我梦中，扰我心境？
　
　　荒蛮女子，你以为你衬得上公子历？

　　在心底用尽恶毒的词语咒骂颜如妤，芦歌全身弥漫起一股凉意，侧目望着身边熟睡的男子。窗外月光透亮，她一翻身坐起，淡淡的月光笼在她清秀的侧面，左颊有一块儿拳大小的灼伤，触目惊心。

　　五年了。


　　江湖之上，如妤声名雅致，人称其为绝代佳人。她自幼于魔王寨长大，虽容华潋滟却无半分的娇纵之气，于江湖中行侠仗义，扶弱助困，为众人称道，性子更是爽朗耿直，剑骨琴心，令人过目难忘。

　　可她终究锋芒太盛，不懂敛藏，世间男子最难容忍的，莫过于身边女子名胜于己。而两派法术又颇有几分相似，龙宫重面而魔王寨重点，二人一同，难免有些言辞。

　　于是芦歌便出现了。

　　淡雅甜美的笑意，与魔族女子截然不同的风貌。虽不及如妤的明艳，却别有几分清丽脱俗的姿容，宛如普陀山下圣洁不染的白莲。

　　她轻轻倚靠在敖历身边，巧笑倩兮：芦歌灵动九天，与公子才是天造地设呢。

　　敖历摇头，多谢姑娘美意，只是在下，早已婚配。

　　芦歌柳眉微挑，淡淡的笑意浸染上清秀的面庞，相见即是有缘，公子又何必这般俗气，一识而已，芦歌又不图求甚么。

　　世间男子推脱不掉的便是女子的无求。芦歌柔和乖顺，甘心示弱，将他捧得高高在上，敖历一日一日，便沉浸于此，渐渐地冷落了如妤。

　　如妤虽性情灼烈，却也不愿就此劳燕分飞。芦歌轻笑，如妤曾来求她放过敖历，而她却不为所动。不过只是一番戏耍，天长地久的话她说不出亦给不起，那时的芦歌，虽为普陀山门下子弟，却是花名在外，众星拱月，信手拈来一段情，挥洒自如，情意与承诺，是她最不稀罕的东西。

　　芦歌年轻貌美，爱与男子调笑，可起初她并不打算拆散他们。你要你的天长地久，白头偕老，而我只要你那绝代佳人的称呼，我要人人称道，喏，适才经过那妙玉般的人儿，便是传闻中的绝代佳人芦歌。

　　何其荣耀！

　　如妤再次前来时芦歌避而不见，她便日日守候在普陀山前，只为求见与芦歌同出同进的敖历一面。芦歌好笑地看着如妤日益憔悴的容貌，心底暗笑，玩够我自然会将他还你，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伍）半夏

　　半夏的出现，适逢五月。

　　一身红衫的半夏，身段窈窕风流，如同饱满的荼靡花蕾，在半夏时节热烈骄傲地绽放。

　　传闻她一双媚眼如丝，含情脉脉，着了一身艳红的衣裳，一如此人，轻佻招摇。敖历不曾见得她容貌的时候，曾不屑道，甚么玉面修罗，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旋即低头，勾住芦歌圆润光洁的下巴，笑道，有你在，历别无他求。

　　芦歌拥住敖历，柔软的身子微微发抖。从如妤手上抢夺的幸福，让她隐隐不安。

　　原本不过是觉得有趣，可是如今，自己早已离不开敖历。

　　可那日午后的惊鸿一瞥，敖历终究还是遇见了半夏。


　　芦歌恨半夏的心只有自己才能体味。青春正盛的女子永远不能体会到容貌渐去的悲哀，她恨半夏望着她的眼神，眉梢一挑，调笑着丢过来一个慵懒的白眼，带了些许的轻蔑与怜悯。

　　世间多得是风流倜傥的男子，又有谁能忍受得了一朝春尽红颜凋零？她曾悔恨当年自己不留后路，可之前的芦歌乖巧甜美，已得宠爱，哪懂为自己留有余地，又怎会想到如今玉颜不及寒鸦色的薄凉？

　　回想五年前她与敖历有染一事，惹得三界流言四起，人人说如妤姑娘好名声，本是花一般的女子，怎摊上这般的薄情男子？继而咒骂，芦歌坏人姻缘，总有一日要遭报应。

　　她却全然不在意，任人指戳，如妤曾来求她，那性烈如火的女子，曾低三下四地来求她。

　　可她却上了瘾，原本只是想要绝代佳人的称呼，如今变了。她沉浸在这样胜利的快意中不能自拔，全然没有瞧见如妤眼中凄楚的幽怨。

　　此后一场大火，足足耀红了半边的普陀山，山门前清幽丛生的紫竹尽数化作灰烬，芦歌勉强逃出却灼伤了容颜，敖历为控火势耗尽了法力，折损数年修为，颜如妤死在火中，状甚惨烈。修长的紫竹在灼烧中劈啪炸裂，声声竟似如妤凄厉的控诉，芦歌于火光中心胆俱寒。

　　敖历终娶了芦歌，蜚短流长如影随形，三界中人人都在揣测是他二人合谋害死如妤，可这一切也不过只是猜测。而正因为是猜测，让这流言更盛起来。众人见了芦歌灼伤的脸，纷纷绕路而行，远望着她，不屑地从鼻里冷哼一声，报应。

　　大火过后，破了相的芦歌也就认命，何必再去争甚么名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罢，就这般安安分分地活着罢。

　　而半夏的出现却击碎了芦歌仅存的指望，她不过用三两个媚眼，就令他神魂颠倒，将当日承诺抛诸脑后，断了芦歌最后的生路。


　　半夏与敖历出双入对，历如今虽有婚在身，芦歌却被他打入了冷宫，不理不睬，也不提休妻一事，就这般耗着。

　　芦歌夜里空凄凉，时而昏睡时而醒来，望着空空的宅子，欲哭无泪。她如今，真个尝到了当日如妤所受的煎熬。而她亦如同五年前的如妤，舍弃自尊与骄傲，到盘丝岭门前苦苦守候，见到半夏便哀声道，妹妹，求你放过我，放过敖历。半夏却不屑地望着她，唇角漾起讥诮的笑：走开。

　　倏地，她记起当日里如妤苍白失神的脸。如今的自己，不正是当年的她么？细瞧瞧，这名叫半夏的女子，竟与如妤眉眼颇有几分相似，瞧着瞧着便心惊了，后退数步，惊恐道，“你，你不是死了么？”

　　半夏漫不经心地抬了眉，她的眉如同柳叶，细长入鬓，这眉，显然是敖历所描，只有他描得出这般细长秀美的眉。

　　她瞥了面色惨白的芦歌一眼，樱唇微启，神色倨傲，“莫要惹我翻脸。滚。”

　　小妖女，多年以后，你怕是也要落得我这步下场！我要瞧着，看你落得比我更凄凉！芦歌望着半夏离去的背影，恨得牙痒痒的同时又几分哀怨几分不屑。她在恍惚间，隐隐瞧见半夏身边随了名白衫银发的俊秀公子，却又在转眼之间，消弭不见。

　　可半夏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不出数日，芦歌失足落入普陀山前的清池中，尸首在水中泡了三天才打捞上来，一头幽蓝的发丝如同水藻一般散乱缠绕在脖颈，面容扭曲，双目瞠出，满面不甘。

（陆）染血

　　半夏柔润的声音，如淙淙的溪流，她眯起妩媚慵懒的双眸，望着面前男子的冠玉般俊雅的面庞上血色一丝一丝的褪尽，最后，如同一张惨白的纸。

　　她站起身，走上前，窈窕的身段上艳红的衣衫发出窸窣的声响，满头的珠翠与腰上环佩叮当作响，淡淡的香气弥漫在整个的厅堂内。半夏腕上龙筋隐隐现出，光影一纵，有名白衫的公子从她体内跳脱而出，静静站在她的身侧，一语不发。

　　徐步走到男子面前，她微垂了眼帘，浅笑道，“故事半夏讲完了。今日的交杯酒，夫君是否还要喝？”

　　男子盯着面前一杯清浅的酒，冷风穿堂，烛火细碎，玉盅内琥珀色的花雕酒闪烁着生出妖异鬼魅的波光。

　　“芦歌，是你害死？”那公子里在原地没有动，只是低声问道。

　　“算是罢。”半夏撮起小巧的玉盅，轻轻地摇晃着里面的酒，柔媚淡然的声调波澜不惊。那是龙筋附体所致，与她并不能算是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你可是来取我性命？”

　　“是啊。”半夏娇笑一声，将酒盅顿在桌上，转了身向这边走过来，纤细修长的指尖抚上历英挺俊秀的面庞，顺势下滑，轻轻制住他的咽喉，手渐用力。“还动得了么？盘丝岭迷情大法，世间男子哪个幸免？”

　　 “你究竟是何人？让我死个明白。”敖历一双湛蓝清澈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她，开口已经有些艰难。“你是……如妤？”

　　半夏一声轻笑，“我怎会是如妤？她早在那场大火中死了，连骨头都烧焦了。我是盘丝岭半夏，专除你这般的薄幸男子。你可知半夏这味药材？虽本是用来止咳安神，然生食却是有毒，少可使口舌麻木，多则烧痛肿胀不能发声，全身麻痹痉挛而亡。在今天你喝的喜酒里面，我放了半夏，本来龙族清心术可以化解毒性，可惜你五年前便失了法力，如今只能等死。”

　　敖历张了张口，嘶哑的喉咙已发不出声，挣扎了一下，便软软地跌坐在地板之上，昏迷过去，额角隐隐露出一双指肚大小的玉色，慢慢地，一双鹿角幻化成型。

　　龙族本相。

　　龙筋缠绕上敖历的脖颈，半夏指尖一紧，只听得一声楔入皮肉的闷响，骨裂清脆，暗红的血便溅洒出来，甩在半夏的面上，带着微微的暖热。半夏打了个寒战，瞥了眼地上的敖历，匆忙地离去。

　　临行前半夏随手一挥，龙筋甩出，将喜堂上那对喜烛打落下来，火光落在白鹤展翅帘上，蓦地窜起。

 

（柒）寻迹

　　“借问船家，不知这傲来国可有五六岁的女童？”半夏下了船，眉眼含笑，对了傲来国的船夫道。

　　船夫受宠若惊，慌忙道，“姑娘，怎得没有，下了船往西北走，不下数里便是女儿村，闻听那掖庭美人惊鸿一瞥，花落雀啼，似玉生香，皆是女儿村子弟。”

　　半夏道了谢，便径自往女儿村方向走去。

　　盘丝岭外，玉池波光粼粼，一道莹莹的光影从半夏腕间逸出，转瞬幻成人形，白衫银发，俊雅无双。

　　“多谢半夏姑娘。”

　　“如今我已经替你为如妤报了仇，你还有何心愿？”半夏开口，云淡风清。

　　“……我，还想见如妤一面。”龙筋沉默了片刻，低声道。

　　“龙筋，我知你此前身主是如妤，可如今她轮回已五载有余，况且就算你见到她，她也定不会看到你。”

　　“我知道。”他别过头，专注地望着盘丝岭常年盛开不衰的血色罂粟，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柔软，却又在在不可捉摸间消弭无形，“我知道她看不到我，我只是想再见她一次，一次而已。”

　　半夏望着白衫公子英朗的侧面，忽而感觉眼前一层淡淡的雾气弥漫开来，她觉得自己似乎要落泪，但事实上，又没有落下来。沉默了半晌，她侧目望望龙筋上的白衫公子，终究道，“好吧，如今我也没甚要紧事，便和你一起走走也好，不过人海茫茫，来生虚无，寻得到寻不到，我们尽人事，安天命。”

　　若不是她将自己的身躯借给龙筋时，曾清清楚楚地触到他心底的恨意与伤怀，她又怎会想到，原这一柄武器的心境，竟是如此的苍凉。

　　“龙筋，”半夏望着身旁的白衣公子，“你一定知道吧？普陀山一场大火，如妤与芦歌，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捌）命数

　　普陀山晨钟暮鼓，一如从前。山门前的紫竹幽幽丛生，五年前那场大火的痕迹早已湮灭。

　　半夏静静立在普陀山前清幽丛生的紫竹中，五年前，那场大火曾是耀红了半边的普陀山。

　　如妤拦在芦歌面前，她的小腹已经隆起，哀声道，求你，求你退出，我如今已有龙族血脉，不可令他无名无份！

　　芦歌冷笑，自己的男人瞧不住，还有脸来求我？甚么龙族血脉，只怕仙魔两族只会诞下怪胎，不要也罢！

　　说罢芦歌手臂一扬，手上九天仙绫直逼如妤小腹而去，如妤大吃一惊，护住小腹勘勘避过，腕上龙筋护主心切，飞起上前，化开仙绫的一记攻势，谁料那仙绫却打了个折，直直绕住了如妤的脖颈，紧紧勒住。

　　那一刻，龙筋瞧到芦歌的唇角扬起残忍的笑意，她笑，如妤若是死，绝代佳人的名号会是她的，公子历会是她的，声名无瑕，荣华富贵，都会是她的。

　　如今她早已不甘屈居人下无名无份，敖历的迟疑摇摆让她心生不耐。所以她勾动指尖，将如妤的颈子紧紧勒住。

　　挣扎的如妤，拼尽最后一丝法力。可惜她有孕于身，已无力抬手，放出的三昧真火烧不断九天仙绫，便只能烧掉芦歌面上得意的笑。

　　龙筋眼睁睁地望着如妤指尖的火舌舔食着脚边的紫竹，瞬间窜起绚丽的红。


　　天有微雨，半夏仰面，微微阖上双目。

　　如何能不信命？那场大火，让如妤解脱，令敖历失了法力，而那芦歌，偏生丢了最不能丢的容貌。

　　“龙筋，你一心为主复仇，究竟为的是什么？”半夏侧目，望着空无一人的身侧，冷不丁问道。

　　腕子上柔润的金色光芒莹莹绽放，白衫隐隐之下，他摇头。“我也不知，或许，是同命相怜吧。”

　　“你知道么，我本是龙族之后，遭昔日友人背离陷害，剥皮抽骨，烧灼而成，因此只有真正心怀恨意的人，才能见到我。或许我是喜欢如妤的，可惜……可惜她至死都没有见过我，因为她最后一刻都不曾真正恨过敖历，恨他们的，只有我而已。”

　　“那，你为何当日选中半夏？”

　　白衫公子轻声一叹。大火过后，他便为她褪下满身的金黄，素淡成一抹雪色，藏匿在龙窟深处，低声地唤着有与他心境相似的人前来，谋得为如妤报仇雪恨。

　　“半夏姑娘，你的容貌，与如妤有七分相似。说实话，我也不知当日是谁能感觉得到我的识，如妤死后我便藏身龙窟，以待有缘人，见到姑娘那日，我也吃了一惊。只是半夏姑娘，你心中所恨，又是何人？”

（玖）因果

　　五年前的那日，火焰冲天，一只小狐蜷在人群中，哀哀地远眺着熊熊火光。

　　多年以前，在记忆里的某一天，曾经有个姐姐不嫌弃她的派别，带她前往地府迷宫修行，她虽为魔王寨出身，可看上去温和恬雅。或许她早已不记得，自己不过是与她相识的其中一人而已。可不经意的谈笑，点滴的恩义，却让自己这般难忘，一丝一丝，蚀入骨髓。

　　她曾对自己笑道，盘丝岭是个好地方，魔王寨一年四季骄阳似火，不知若有半夏时节，大唐境外的景色该是如何？

　　所以在遥遥的火光中，半夏将那对从火海中仓皇逃出的人容貌刻在心底。她立誓，无论十年二十年，总有一日，这份薄情与残忍，该让他们以命相偿。

　　这是一只狐给她的报答。

　　她合上眼，眼角渐湿。

　　如何能不相像？从迷宫回来后她一直远远地望着颜如妤，望着她的举手投足，仿着她的一颦一笑，心里萌生出稀薄错落的暖。

　　依稀得见，彼时那只懵懂的狐，遥遥地仰望着光影之中的绝代佳人，怀中温暖的气息弥散开来。

　　你可知我为何要叫做半夏？只为你当年的一句，半夏时节。


　　柔润的金色光芒，依旧在她的腕上徘徊缠绕，如同远行的游者吟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调。

　　“龙筋。”

　　“怎么，半夏姑娘？”

　　“你为人所害，化作龙筋，不恨么？”

　　那公子淡淡地笑了笑，“那么久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说谎。

　　怎么可能不恨？龙筋本就是怨气所凝，倘若不恨，又怎会只现身于心怀恨意的人面前？只是背叛你的曾经是至交好友，你不愿旁人提起你的心伤，却又不甘放下心底的那份恨意，于是一日一日，徘徊于尘世，以一双旁观的冷眼，望着世间风云变幻，人心莫测。

　　龙筋笑了，从袖口抽出一支玉笛，气息微敛，悠长的笛音便飘扬起来。

　　“……龙筋，你说这世上，还有甚么是不变的？”

　　半夏别过脸去，不让白衫的公子瞧见，淡淡的声调，仿佛漠不关心，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幽幽的伤怀。


　　她走着，忽而记起自己儿时曾把玩过的那个小玩意，望上去纠成一团，却又举步有度，分分合合，自有定数。

　　九连环。

　　龙筋，如妤，公子历，芦歌，还有她半夏。这命数里的相逢，果真是如同铁环，紧紧相扣的么？

　　解不开歧中易，拆不了九连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