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谱]青藤篇·碧

原文地址：http://xyq.netease.com/viewthread.php?tid=649966&highlight=

青藤篇· 碧

　　青藤，十大神器之首，通身石青，出于西域沙间，阴气甚于余器。四海之内，凡持之者，莫不号令一方。诗云：孽有缘，天亡伊，伊亡子。青藤遂出，韶音杳九。

　　——《兵器谱·扬辔书》

一 孽有缘

　　漫天流窜的黄沙间，依稀可见一痕翠色。

　　驼铃随征辔的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干枯的黄色中蓦地嵌入一点红——那竟是一个红衣的女子，骑着骆驼，扬鞭疾驰。眼见横亘无边的地平线上渐渐露出城郭在斜阳下的碎影，单调的土黄中亦若有若无地透出翠绿。朱颜轻展，美目流转，女子对绿意来处一笑，有如百花齐绽。

　　如此美艳的女子，虽美不妖，虽傲不寒，宛如野蔷薇般，在苍茫瀚海间甚是鲜见。她纤长的玉手间携着一线银亮——不是马鞭，亦不像武器，似是仅有装饰之用，此刻染了西域风尘，银亮已黯。

　　勒辔，她抖落红衣上的风尘，抬眼搜寻错落于风沙间的绿意。尔后，重上驼鞍，绝尘而去。


　　水云疏柳间，书生执卷浅吟。

　　藤萝古道翠，人面桃林红。

　　一旁侍立的青衣女子掩口笑道：“什么桃花，清寒说笑了。”

　　名为清寒的书生转头，讶异：“怎么，玉琅不喜欢桃花？”

　　“去中原见过几次，过艳过娇了。”唤作玉琅的女子微垂臻首，“蔷薇花，怕是甚于桃花。”

　　“玉琅，”折下一枝翠柳，清寒吹掉叶尖的尘埃，凝视玉琅的芙蓉面，“随我来大漠，你半分都不怀恋中原的荣华？”

　　“呵。”许是对清寒所言的荣华甚为不屑，她淡淡一闭眼，“有何令我贪恋之处，人心莫测，呆在中原，徒添烦恼而已。”

　　龙清寒，莫忘了我们的结袖之盟。

　　玉琅，原是盘丝洞之徒，深得晶晶姑娘真传。盘丝洞中俱是美艳而邪气逼人的妖姬，最是令人不寒而栗。然而有别于妖冶的同门师姐妹，玉琅面若仙族之姿，一身的淡蓝色，柳眉微扬，朱唇翕合间，又是何样的秋水之容。晶晶姑娘向来视她为得意门生，悉心教授，随着她的实力威慑三界，她的容貌亦一日日地越发美艳不可方物，一步一颦间，也能令三界无数人所倾倒。

　　何其荣耀！

　　只是尚为妙龄少女的她并不知，盘丝岭涓流野芳外复杂相错的江湖。

　　那日她见得一个送镖而来的人，心就任其攫取了去，每日每日地在岭中等候那黑衣男子的再次出现。那真不失为一位俊俏的公子，携暗夜枪，墨发似练，黑袍垂地。且不提相貌是何样，光论有礼的谈吐，便能引来无数姐妹的目光。

　　她尚是二八年华，不知何谓爱情，只日复一日地相盼。

　　直至一日师父有要事外出，将盘丝岭交与她，她才遇到了自己心下一直牵挂的男子。他仍是只身押了四级镖银，有礼地叩门。

　　“请进。”屋内传来的，竟是清越的女子口声。

　　门外的人稍感讶异，推门而入。

　　四目相对。

　　两人都有一瞬的怔忡。

　　绝美的女子，俊朗的男子，竟在这盘丝洞中遇见。

　　玉琅笑靥如花：“有劳公子，请到敝门小坐片刻，我即刻为公子沏茶。”

　　看着玉琅清浅一笑，男子不由脱口：“敝姓龙，名清寒，敢问姑娘芳名？”

　　取了茶叶的女子回眸一笑：“我叫玉琅。”

　　茶水腾起的雾气间，可见两人俱精致的眉眼，玉琅在谈笑间娓娓而叙，举手投足间风姿尽展。

　　伴君品茗会须欢，惜君笑颜应有意。

　　两人铺开一卷情史，互抒互言。

　　决计去西域是因为龙清寒与朝廷的一次龃龉。

　　朝廷上下勾心斗角，天会明白某个同朝为官的同僚会在哪天上奏弹劾，空穴来风般地弹劾。那满朝的文武，又有几个是两袖清风的？龙清寒偏生是眼中容不得墨点，谏言单刀直入。然而毕竟年少疏狂，他的谏言虽句句属实，却招致了无数人的挤兑，最终被贬至安西，任都护。

　　玉琅闻言，疾赶至天宫中。

　　“清寒。”她含糊地低唤。

　　黑衣人蓦然抬头。

　　“玉琅，我……”他嗫嚅不清，此去一别，相期已邈。

　　“我，愿意与你同去。”她轻轻展颜，笑靥粲然。

　　“玉琅。”他满足地阖目。

　　安西与阑干瀚海的色调是迥异的，杨柳依依，垂绦丝丝。每逢阳春，二人都在青青柳色中穿行。他好吟诗作赋，自朝廷在他的心头淡褪后，他亦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衣。玉琅同样退去妖姬的蓝，青衣若柳，笑颜如风。

　　都传言安西都护诗文词赋之才令人瞠目，应是个风流才子。然而出乎意料地，几年来侍立左右的，却只有中原来的那位名为玉琅的女子。

　　距二人来西域，已有几年。玉琅从先前的深闺碧玉出落成艳绝西域的女子，早已淡尽了昔年的青涩。此刻已是阳春，她一如往年地任由龙清寒执着自己的手，沿河看柳。

　　二人执手相对时，红衣女子在城垣下勒住了骆驼。

　　又是那轻轻的一牵嘴角。

　　风已住，尘已退，空中拂动的是细嫩柔韧的柳枝。

二 天亡伊

　　一眼便得见，垂柳下偕游的青衣女子与白衣男子。二人俱是年少眉眼，将过往行人的脚步视为无物。然而路人见这刚入城来的红衣女子，以及她手上银光曜然的鞭，皆倒抽冷气。

　　——阮蔷颜。

　　红衫尽染浓蔷色，银鞭冷泽衬薇颜。

　　所过之处，血落如雨。

　　她擎着辔头，缓缓牵着骆驼，朝柳下之人走去。

　　青衣女子谈笑间，目光微烁——迎面走来的红衣女子，似曾见过。

　　“阮蔷颜。”她喃喃脱口，指尖一颤。

　　“怎么？”龙清寒转身，对上玉琅游离的目光，心下生疑。

　　不等玉琅开口，红衣女子已掠过了二人，面上无喜无怒。衣袂从玉琅眼前拂过的刹那，阮蔷颜的目光中乍现一丝冰冷。

　　“她是来索命的。”一句低语，从玉琅唇边滑落。

　　看着远去的红衣女子，龙清寒的脑海中隐约有溟溟漠漠的痛传来。

　　是的……他曾遇见过她。

　　阮蔷颜，与玉琅曾是同门。然两人交往甚少，擦肩而过的次数远多于言语。

　　龙清寒二度上门运镖，与玉琅谈笑之时，她正屏气在屏风后静听。男子的言辞无不透出浓浓的书卷气，句意俱佳。耳闻玉琅宛若银铃的笑声，心下难免歆羡。

　　可她相貌武功俱不如玉琅，也只能是一厢情愿罢。多情总被无情恼。

　　龙清寒从盘丝洞内出来时，一眼便瞧见侍在门边的那个乖巧的，稚拙的女孩，她殷殷地看着他。片刻后，许是由于少女的羞赧，她立时移开了目光。

　　他看着她泛起红晕的双颊，浅露笑容。
　　
　　那样不惊轻尘的笑。

　　“公子慢走。”那侍立的女孩许久才低语一声，低首垂睫。

　　这就是命中注定要遇见的人？或许，遇见了也只能是有缘无份。方才玉琅欢愉的笑声，已悄然告知了她这会是个怎样的结局。

　　毕竟是稚嫩，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逐渐淡化。然而闲来无事时，眼前总会浮现龙清寒清俊的面容，还有那如春风拂面的笑。

　　忘不了……忘不了呵。

　　盘丝洞弟子梦寐以求的称谓乃是忘情罗刹，然而可当此称号者屈指可数。太上忘情，晶晶姑娘如此教导着门下的弟子。忘情罗刹的称谓，亦是阮蔷颜所期许的。

　　然她现在竟对一位男子念念不忘。

　　怎么可以。

　　逝者如斯。一晃几年，她的实力早已超过去了西域的玉琅。她曾去过天宫打探龙清寒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他早在几年前就因受了弹劾，被贬到安西任都护了。同去的，自然还有已退出三界武坛的绝色女子，玉琅。

　　他，还是惦念着玉琅的么？

　　她不平，她亦不甘。

　　“师父，徒儿能否当得起忘情罗刹的称号？”

　　既然龙清寒惦念的是别人，那么，忘了他罢。忘记这几年来羸弱无边的苦忆，忘了所有，做一个只为自己而舞的，倾城绝代的罗刹。

　　座上的晶晶姑娘微微一笑：“徒儿，愿接受为师的考验吗？”

　　“愿意。”

　　“那么好罢，”晶晶姑娘面色不改，淡然道来，“此次你去西域，将十大神器之首的青藤交到为师手中，切记不可懈怠。”

　　“弟子愚钝，还望师父点拨。”

　　“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叫龙清寒的人，就杀了他，青藤自会在适当的时机出现。”

　　龙清寒？

　　她别过脸，面露幽幽的伤怀。

　　这命数中注定与自己相纠一世的人，当真是无法逃开无法忘却的么？如她，如玉琅，又如他，龙清寒。

　　忘了罢，既是徒增情伤，留有何用。


　　只是，这岂能说忘就忘？人的情感，偏是最难以勘破的。谁又能料想，有些蚀入骨髓的记忆，任时光的潮水涨落反复，依旧印迹不减。

　　她见得垂绦下相依相偎的人，仿佛一根针直刺入心底，细微的痛旋即延及到全身。有泪从眼中划下，划过衣襟，留下如血的红印。

　　玉琅，你们在此共结连理，那就莫怪我无情。

　　投宿了一间名叫玉楼轩的客店。西域的天穹昏黄而沉抑，窗纸染尘，已见泛黄。天色已暗，院落内的野蔷薇粲然而绽。

　　沁凉如水夜。

　　玉琅端坐居内，忽闻一缕沁鼻的幽香。

　　那是她一向熟识的，盘丝洞妖姬特有的味道。

　　她微微苦笑起来。

　　此本天命，终究躲不过。

　　门被一鞭破成两爿，门外站里的手执银鞭的红衣女子，是那样熟悉的容颜。

　　“蔷颜，你终是不放过我。”

　　随这话出现的，是玉琅百媚齐生的笑颜，随阮蔷颜的银鞭刺穿胸膛，洋洋洒洒，红色坠落一地。红衣女子轻笑，手中火把掉落在地，反身而去。

　　任由火光冲天而起，空自喧哗。

 

三 伊亡子

　　“你是我的了。”回眸，灯火阑珊处，她抬眼凝视被熊熊火焰包围的宅院，有如梦呓般喃喃。言毕，她一步一步走向火起之处，步履如常。

　　那里，龙清寒面宅而立，火光将他利落的面部轮廓镌刻得异常深邃，似有银线从他的脸上交织而落。人群惊恐的呼号间，依稀听得他的低絮之言：
　　“蔷颜，为什么要这样？”

　　“清寒，死的不仅是她，还有你。”身后，女子手执银鞭，红衣妖冶异常，“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倾城绝代的忘情罗刹。”

　　她的神色淡漠之至，似是将一切情感所忘怀。

　　“来吧。”龙清寒微微一叹，亮出了早已闲置的暗夜枪，“忘情，虽是无欲则刚，但也最苦。”

　　刹那间，身形相错。

　　她的招式凌厉而狠辣，他的招式已渐渐无法招架。

　　寻到一个空当，银鞭长驱直入。

　　喷薄而出的液体染了火的颜色，溅落女子一身。

　　血落红衣，立时消弭。

　　一滴清泪，随着心中的隐痛，滑出男子的眼眶，化为水汽，在虚空中悠然起舞。

　　忘情罗刹。

　　喜怒哀乐全被视为无物的同时，亦失了无数温存。

　　“清寒，”女子俯身，将倒地的白衣人揽入怀中，轻轻摩挲着他脸上的泪痕，“这一生，没了你，该有多长？”

　　幸而，自己没有看到他们白头偕老，没有清醒地孤独一生。

　　他们都死在了自己手下，死在了自己的记忆中。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朱颜粉黛，羽扇纶巾，皆化为尘土，随风而逝。太上忘情，就是如此么？待到繁花随风落，伴君幽独。

　　记得否？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那浅浅的一笑。

　　一个情字，怎是三言两语就了得。

　　院落内的野蔷薇，随着火的灼烧，瞬间枯萎。

四 青藤遂出

　　他的身体陡然光芒大作，化为齑粉腾空飞起，亮如星斗。末时，他的身形化为一绦青碧，其间走出一个女子，青衣似柳，裙袂飞扬，道：“你得到我了，我的新主人。”

　　“青藤么？”她讶然，直视面前面容姽婳的女子。

　　“很惊讶？”女子眉眼化为一线，“只要能无爱无恨，无想无念，我，便是你的了。”

　　她渐渐忆起早年模样正稚时，师傅对她们介绍十大神器之首——青藤时的言语：夫青藤，乃“忘情”之意，持之者必情爱欲念皆空，但凡操控之者，无不斩金如泥，绝情绝爱。

　　斩金如泥，绝情绝爱。

　　此刻是绝了谁的情，斩了谁的爱？

　　那女子只是浅笑，玉颜淡薄：“姑娘可当得起忘情罗刹这头衔。”

　　“呵……忘情罗刹。说忘，当真忘得了么。”

　　她抬手，挽留着方才徘徊指尖的绕指柔，唇畔溢出淡淡的笑。

　　湮灭无痕的，只是适才怀中男子尚存的体温，昔日种种，历历现于眼前，抹煞亦只是徒然。

　　“姑娘是不高兴么？”青衣女子乖巧地俯下身来，柔声探询。

　　阮蔷颜半句话都不曾吐出，只是轻捋着女子的衣袂。

　　——你深居神器内，自然不谙世事。

　　你可知何谓爱情？爱情就是，没有因为的所以。

　　女子在她轻柔的捋动下，缓缓清吟：

　　孽有缘，天亡伊，伊亡子。

　　青藤遂出，韶音杳九。

五 韶音杳九

　　天有微雨，阮蔷颜仰面，静静立于雨中，任凭西域鲜见的雨浸润全身。

　　地平线上隐约透出明澈的光亮，几株碧柳的碎影剪碎了晨曦，落于地面上。

　　兀自忆起盘丝岭飞蓝流绿的时令，紫陌东头，亦有一个男子的微笑令她如沐春风，使她尚未成熟的心有了悸动。而玉郎同样觉出她在屏风后的偷听，同样明白她是与自己一样，对龙清寒魂牵梦萦。
　　
　　玉琅在她上门索命时无反抗之意，她原以为这是玉琅的愧怍，可她未曾了然，玉琅的武功，早在她随龙清寒来到西域时就已废掉了。

　　玉琅，那绝色的女子，虽是头顶无数峥嵘之名，其实也不过是想做一个寻常女子罢了。

　　促狭的还是她，是她将所有情思斩断，万劫不复。

　　只是，爱不会理会这些细枝末节，任其枝蔓横生，莫敢阻拦，最后纠缠而出的结局，无人能理清。

　　到头来，为人所知的，只余东去的流年。

　　迎着微亮的天宇，阮蔷颜翻身上鞍，吟鞭东指，疾驰而去。


末结之尾

　　“蔷颜，为世所要求之事你可做到？”

　　“为徒已将青藤带回。”

　　红衣女子面若桃花，傲如蔷薇，垂首相禀。她的神色淡漠如岚，似乎尘世的冗杂与纷扰都与她无关。然而有一种奇诡的神色悄然在她的心头蔓延，自眉间心上生出来。

　　女子臂弯一抖，袖中滑落，一痕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