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谱]墨泽篇·更漏子

点击订阅 关键词: 作者: 2008-06-09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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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与P.D.の联合制作||【兵器谱系列·六】墨泽篇·《更漏子》--祭.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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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泽篇·更漏子

东临万仞,西伫月塘。朱墨点唇,玉砚留香。更漏子流沙,小轩窗听雨。自九磬至神州,笛赋曲吟,罔不及墨。然则侩然,大体俗淡。唯一扇曰墨泽,其上诗话,莫不妙绝。然孤立透骨,魂若轻絮。
——《兵器谱·椽光牍》

那日府上一阵喧腾。人群进进出出,只为一眼。一眼后,谄笑两声,阿谀数句,那人便笑眯眯地离去。

门边的少年对于此是万分不屑的,冷眼旁观着,轻轻摇着折扇,不时撩逗着肩头的鸽儿。那鸽儿甚是惹人喜欢,一身白羽不羼杂色,故名雪翎。当是时,它正用嫩红的喙子轻啄主人的脸。少年紧抿着唇,轮廓深邃的脸上毫无表情,背手而立。至于来客,大都对他毕恭毕敬——然而他丝毫不领情。

屋内的东西他自小就已见过。据说,那是一把墨漆的折扇,不知是什么人在府上遗落的——十年前,他十七岁。某个过客单单在府里落了一脚,就那么一脚,就留下了这么一把折扇。家父饱读诗书,见那扇子与《兵器谱》上所载的墨泽倒有几分相似,于是乎,三人成虎。也不知是真是假,每日便真有那么些慕名而来的人,让他无法安生。

几度想把这么个花里胡哨的祸根子送还别人,却屡屡不得。想那扇子的主人就在府上停歇了那么一会儿,想要寻找无疑是大海捞针了。

“墨卿,怎不进来接客?”屋内传来宁府员外的叱喝,对这个散漫而冷淡的儿子诉说着不满。他闭上眼,挥手示意雪翎离去,随后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起身入屋。

宝扇依旧是光洁如新的,陈在紫檀木的锦盒中,光华粲粲,何其抢眼。然而他刚踏入门槛,众人的注意力便全数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只是矜持地笑笑,微微颔首,而后神色自然地拂过众人挑剔的抑或诚惶诚恐的眼神,还有一句句低絮之语。

“那就是宁府的公子,宁墨卿?”

“啧啧,和宁员外一般样子,一表人才呢。”

“那倒说不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

他微微地摆摆手,全场霎时噤然。出口便是淡薄宁谧的吴地口音:“诸位贵客光临寒舍,在下万分荣幸。这墨泽乃是家父七年前所获,大家且细看,或到后堂喝茶水。宁府定不敢怠慢了列位——且自便。”

他谈吐不凡,未到而立的年龄,一番客套却如浑然天成的一般,毫无雕琢,并且老练异常。不一时,众人投来的眼光更浓重。他无奈地摇头,忽觉众人的目光有些异常。他便又微微地笑了,明白了那目光的来处。

——任何人看见他那双黯无光泽的眼眸,都会投来那样的目光。

他是个盲人。打小便落下了这个癖症,纵使宁员外千方百计地请来名医,还是无计可施。只可惜了宁墨卿,貌比潘安,却先天不足。貌似彬彬有礼的他,心下却是孤僻乖戾的——为此,他身边的仆人不知有多少被逼得卷了铺盖,宁员外为此也甚为担心。

许是再也无法忍受众人稍带鄙薄的复杂的目光,他依旧矜持,淡淡一福:“诸位请继续,在下就不叨扰了。”掸襟拂袖,带了万分的鄙夷,他离开众人的视线,朝院内的豪宅走去。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墙里秋千墙外道的隔阂中,他隐约听得有人在吟诵这首太白的《忆秦娥》。周围的仆人毫无感知,他在黑暗中,早已练就了极为敏锐的听觉。耳边隐隐有归雁迁徙的破啼——秋天的征兆。他倚着朱门,轻拍栏杆,也接着那两句吟道:“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耳畔有风声轻巧巧地掠过——来人身手极好。然而那人也许没料到,宁墨卿的功力比自身更上一层。他闪电般地掠去,脱口:“大胆之人,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早上好。”

一声柔柔的女音使他怔了一怔。面前的女子垂髻低眉,面上挂着浅淡从容的笑意,盈盈开口。那一声“早上好”并不是什么华彩辞章,却宛如清风般吹过了人心,摇起一心逸然。宁墨卿一愣,浑身戒备顿消:“你是……”

“你不认识我了么?”乍一听有些耳熟的口声,透出了点点怆然。

宁墨卿不语。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他沉思时,便有这样熟悉的诗句,一次次地碰撞在他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带来点点黑沉沉的死寂中不啻于明灯的光华,挑亮沉睡许久的笑容。

那两句词是他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耳闻的。那天对于宁府的人无疑是一场灾难,一场无名而来的大火焚尽了百万家当,恰如晴空横来的霹雳一般击在宁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人的心里。所幸,绝望的宁府员外竟能在灰烬中找到一把漆黑如墨的扇,也许就是《兵器谱》上记载的十大神器第七位——墨泽。

起火那天,他独自蜷缩在角落里,听着头上砖瓦崩塌的声音。猎猎燃烧的房梁轰然地塌下,砸在眼前,顿作一片妖冶的火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妖红。终于是赶上了好时节,宁府碰上了丰收年,很快便重振了家业。大火的阴影亦在黄白之靡中被渐渐地冲洗掉,只有他还记得——双目失明的他,肌肤上传来灼烧的温度。而他,把脸靠在手臂中那水晶制成的更漏上——那更漏,似是在火起时有人为了救他,而特意塞到他的怀中的。

只恨他看不见,注定了拥有一片黑暗。

他依稀记得给他更漏的是一个女子——因为她全身的珠钗的声响带了浓浓的小家碧玉的气息。还有那双纤细而冰冷的手,一次次地拂过他冰凉的心,一次次为他平息脸上的灼烧……最后她再一声不响地离去。

想到此处,他不再对眼前的人有何敌意。而是莞尔,推开朱门,作出极为有礼的姿势:“姑娘请。”

对面的人愕然,道:“你竟不怀疑我是谁。”

“很简单,在下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好人。所以,姑娘请。”莞尔依旧,礼节依旧。

“谢谢。”她盈盈地颔首,尽管,他看不到。

“请坐。”感受到对方依旧拘谨地站着,他亦执拗地不肯坐下,声音低沉而恭敬。女子寻了一处坐下,第一眼就扫到了案上的水晶更漏。那一刻,她的脸上蓦地划过一丝喟叹,一丝笑意。正欲伸手去取来,宁墨卿横手劈下:“姑娘请勿随意动那更漏。”

“公子这不是正常人么,怎听说公子双目失明?”她并不愠怒,抽回了手,道。

“听。”缓缓地,他吐出一字,“能听到,就够了。

“姑娘,”他将手臂支到了案上,轻轻道,“能否告诉我,你的事。”

“可以。”对面的女子柔柔地笑。她忘了,他看不到。

“我叫楚汐颜——生于楚地,又恰逢钱塘江大潮,便得了这么个名字。说来公子可能不信,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没来由的,我就出现在了乐游原的一片古道中。

“听养我的奶奶说,她见到我那天,秋色格外好。晚霞也如被颜料渲染过似的,铺了满天。她见到我时,我还是个很小的、什么都不懂,只会啼哭的女婴。她看见我的襁褓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的出生之地,除此之外,我不能了解关于我的亲爹娘的任何。

“她待我极好——我是女孩,生活各处都要检点。她给我买的衣衫,总是弥漫着淡淡的香气,犹如富贵女子的体香。我从小就被教授了课业,并被告知,必须学而有成。而说这话的人,正是养我的奶奶。

“我虽然不想,但是奶奶毕竟养我那样久。答应了后,我就将自己与世隔绝一般地关在小楼内,日日幻想着颜真卿柳公权李太白杜子美……”

“恕我多言。”宁墨卿蹙眉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是的,你也会觉得很好笑吧?”她轻嗟一声,“可若没有奶奶,便不会有我这个人了。所以,我就算有反抗之意,也是徒劳的。此后一年一年,我便天天坐在窗棂前,看着日头东升西落,天边的云,天际的线……就陪我走过了一个个枯黄的年头。

“但是你应该知道的,小女孩不会仅仅满足于深闺、琴棋、书画和礼教。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便体弱多病,大约是不能照顾我一生一世了。最终选择了自己谋生。我投身了女儿村门下,当时竟是门内最小的,怯生生的,没有人理会。但我忘了,我注定了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一个——能让我的心有轻巧的萌动的人。

“那年我连十五岁都不到,只有十四岁上下的年纪,入了女儿村后依旧重复着以前的生活。直至有一天,一羽白鸽的翅膀一扑棱,就扑棱开了我的那个人的面庞。

“那是一只怎样少见的鸽儿,一身雪白的翎羽,一丝杂色都没有,在我面对着书卷时有些莽撞地冲入我的房内。我诧异地站起身,关上窗,想要好好端详一下这小活物。奶奶闻声赶来,我只好把鸽儿塞到一处,搪塞了几句。不等我将鸽儿取出细细地看,就有一个男孩的声音传了过来。

“听声音,那男孩与我是差不多的年纪,他不停地叫着:‘雪翎,雪翎……’我将鸽儿放好,开窗探头,便看见了男孩的面貌——若不是下颔和肩膀过于坚忍,当真会让人以为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双眼暗淡无光。我知道,他是个瞎子。而他口中的雪翎,就是那羽正在我怀里瑟瑟抖动的鸽儿。

“我于是伸出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他似感觉到了什么,瞬间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好冷,冷得令人说不清温度的含义。我明白,那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在微微地战栗——一个瞎子,有这样的恐惧,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体会的。因此我用另一只手紧紧地覆上了他的手,轻轻道:‘早上好。’

“我是不曾用那样细而柔的语调和任何一个人说话的,包括我的奶奶。手心的战栗蓦地停止了,我怀中的鸽儿发出一声又细又亮的清啼。我不忍再将它拘禁于怀中,松了手,让它自由自在地盘旋而上,最终落在他的怀中。他的嘴角微微地上扬了,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从未见过这样美的笑靥,柔若女子却带了少年的阳刚。他对我说了一声谢谢,随后就不着痕迹地蹒跚而去了。

“我竟还来不及问他叫什么。

“只是他的样子已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无法抹却。”

“随后我的心依旧飘忽了去,我想看看长安城外的乐游原是怎样的优美景象。李白的《忆秦娥》中那句‘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牵住了我的心。我开始构想乐游原清秋的景色——护城河悠悠地载着秋日的夕阳流淌,泛出一河明丽,梧桐叶落了一地,小桥架在河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无声无息地流走。

“那天,阳光如碎汞地洒在地上,晶晶姑娘亮亮。此时的乐游原,是否是最美的?这样想着,我趁奶奶熟睡时溜出了家,走了一个时辰到了乐游原。那时寂寥无人,只有秋日柔柔的斜晖倾泻下来,一片繁华。我用手指拍打着护城河的水,感受它从我的指缝汨汨地逝去,很温柔的感觉,却带来一片片氤氲的失落……

“我是不熟水性的,而那天玩得太大胆,站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就那样愣愣地掉入了水中。河水好凉,四下无人,任我拼命地呼救,都没有人注意到……”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修长的指甲在桌上轻轻摩挲。茶盏中的澄茶映出一汪阳光,静静地浮在水上,宛如一缕浮影,轻轻一摇晃,就碎了。她抬起手,拈起茶盏上蒸出的白气,任一滴滴的液滴濡湿了自己纤白的手。

“水一口一口地灌进我的嘴里,将我呼救的声音淹没。身子渐渐地沉了下去,我仍是不死心地挥动着双臂呼号着——尽管别人听不见,更不会有什么人能看见。

“此时,一声熟悉的鸟鸣划破了绝望,尖尖的小红爪子在我的眼前一闪即逝。我似乎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拼命地踏着河床上的崩土,竭力让自己的身躯被人看到。那天的天很蓝,就连一抹微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真的,他来了。晕眩中,仿佛有人寸步不离地抓着我的手,竭尽全力将我往岸上拖去。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得的就是那一声声粗重的喘息,那一双空茫的眼睛,那一对焦急担忧的眉,还有一缕缕鸽儿的啼鸣……”

昔年的景象再度浮现在眼前——她不停地踩踏着松动的河床,刺眼的光斜射入水,刺得她的双眼生疼,却也刺醒了她求生的本能。一身白衣的少年赶到时,立时紧握她的手,将她一点点地带离河底,一点点地带离绝望。

宁墨卿沉吟道:“那么后来呢?”

“不知沉睡了多久,我醒了。”她呷了一口茶,继而道,“第一眼看到的,除了阳光,就是那个救了我的白衣少年。他正用一片叶子盛着清泉,往我干裂的唇中送。他的手宛如女子般细腻温软,紧紧地抱着我的身子,偶尔有鸟羽的触感从我的脸上拂过,熟识而清晰地,直至我能睁开眼,看清他的面容。

“‘你能告诉我你长什么样吗?’不等我开口,他却有些羞涩地开了口。我抬眼看见他黯然失色的双眼,虽想与他一叙,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去面对一双那样的眼睛——你知道吗,那双眼睛带着琉璃的颜色,只是失去了光泽,就像鸟儿失去了双翼一般,令人不忍直视。我笑了笑,静静道:‘若我长得极丑,你会不会撇下我就走?’

“‘撇下你走?’他同样一笑,‘这里可是山里,撇下你走,怎么可能。’

“我看着他慧黠而有些落寞的笑,便忽然安心下来。我相信,面前这个人是值得信赖的,便将唇凑到了叶子旁,饮下了那甘如澧酒的清泉。泉水本应冰凉,他的体温却把那一口救命之泉熨得好温暖,一直暖到了心里。

“手臂突然如刺痛一般的疼。我低头,瞧见右臂的衣衫被血水浸了一大块。不禁惊呼出声,他仿佛闻到了血的味道,凑过来,极轻地在伤口旁摩挲着。末了他说,这是被护城河底的尖锐石子划出的,‘如若我早点来,你就不会受伤了’——他这样说。

“其实他可以不必愧疚的。救了我的命是他,他就算欠了我再大的债,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能再有什么怨言。何况,我们只是萍水而已。

“他撕下衣襟,为我包扎伤处。手法很轻很柔,就像一个真正的郎中,让人简直不敢相信那还只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我细细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但在为我包扎时竟然透出丝丝缕缕的温柔——仿佛是一个世故的人看遍了生死,忽然平静下来的表情。

“我的心中猛地生出了安全感。我问,你是谁。

“他微微地笑,俯身掬起一泓秋水,‘姑娘叫什么?’

“我狡黠地眨了眨眼,那一瞬间我忘了他看不见。我按住他的手,轻轻道:‘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他开口,正要告诉我他的名姓。天边的乌云倏忽滚滚而来,悬在头上,仿佛一瞬间就会崩塌作雨点而打落下来。我的伤口,是不能碰到雨水的。情急之下,他索性将我驮上了背,凭着感觉在山中跌跌撞撞,寻找护城河的水声。

“但雨最终还是在我们走出山谷时下了起来,噼哩啪啦,打在一谷的红叶上,寂寥冷落的味道瞬间布满了山谷。他将我放在一棵桐树下,耳边传来他剧烈的喘息声。

“‘你不要动。’我说,‘现在还在下雨,你找不到路的,等到天放晴了再走……我的伤不要紧。’

“‘不要紧?’他也笑道,‘别欺负我看不见,再不给你涂药,伤口会流脓的。’

“我当时就声堵,只得默默地享受他奢侈的关怀。他的动作是那样仓促,仓促到我和他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我就那样看着他,心下有些喜悦有些凄怆。喜悦的是碰到了他,这算不算一种缘分?凄怆的是,我们是否就这样咫尺地靠着,却有缘无份呢?当时我想紧紧地抱住他,让他不要离开。

“四周是呼啸而过的山风,迅急地掠过我们的头顶,带走全身的热量。只有他的气息萦绕在身边,好温暖……”


“我竟就这样卧在他的臂弯中沉沉地睡去了。睡梦中,偶尔有温暖的气息徐徐喷在脸上,熟悉而令人安心。我睡得越发深,完全忘记了睡到何时。只记得睡梦中出现了儿时寒窗常常出现的那个梦——摒弃了所有教条书卷,和自己所爱的人无拘无束地抛在一片旷远中,迎着天边的疏烟淡日,终老一生。

“梦醒时,我有一种打破传奇的失落。

“抬头看见天幕已漆黑了,身边有一堆猎猎舞动的火。上面架着我湿透的外衣。他在一旁,处理着一只野鸭。我奋力爬起,尤为惊异——他只是个瞎子,怎么可能懂得这么多?许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他的目光探询着方向游过来,对我淡淡一笑。

“‘你……为什么能做这么多的事?’我讷讷开口,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因为我想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他一身青衣被火光映出粲然的颜色,对着火堆,似在回答我,然而更像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我的手抚摸着地上细细的流沙——那是河岸上淤积的沙,质细而色白,从指尖肆无忌惮地流过,就如轻轻淡淡的流年,倏忽一个扭身,就从你眼前晃过了。”

她依稀记得那个时刻,她的手指感受着沙粒从指尖溜过的触感,汨汨如涓溪。她回忆起儿时作为深闺碧玉的时光,苍白如沙,遥远如沙,细腻如沙,奔淌如沙。只有眼前那堆跃动的红焰、那身淡素的青衣,以及少年宁静的笑靥,深深地镌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他的手熟练地撕开烤得焦黄的野鸭,送到她的面前。

她愕然,远远地看见远方是一片低旷的平原,有游人提着走马灯——微光在夜色的映衬下星星点点地游走着,宛如星点。她看着眼前尚自冒着热气的鸭子,伸手,颇为有礼地接过,开口想道谢。

“你知道那时我想说什么吗?我想对他拘谨而客气地说,谢谢你。然而我抬头就看见了他脸上挂着的微笑,以及那双修长的手,话到嘴边就被我生生咽回——是的,对于别人可以客套,但我的心在相依的一霎间就注定了要交给他,再多的感谢都是多余。我的嘴角向上微微一勾,不顾他是否看得见,用和他脸上的微笑无异的神情回答了他。

“那晚是我第一次放下小家碧玉的礼数,吃得油光满面,平日的矜持和拘礼都一扫而光。我对他说了很多关于少女情思的话,那些话,都是我在别人面前不轻易吐露的,包括我的奶奶……

“河岸上的沙是何等的令人神往啊,包括少女时代的我。我捧了一捧细柔的沙,撕下一角衣襟,小心翼翼地包好。他问我,在干什么。我但笑不语。

“如何能告诉他呢?告诉了他,就打破了细沙中包含的缱绻的思绪,扰乱了一江澈水中沉淀的温馨,惊醒了我尚还沉湎在梦中郎君的那个梦……我见他的鬓发有些散乱了,便伸手为他理了理头发。

“这是我头一次和男子靠如此近的距离,我的脸上没有如预期的那样泛起红潮,一切来得都是那样自然。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晚细沙从我指缝中流去的声音——每一声,都刻画着他的轮廓……”

说到此处,她略略顿了顿,微笑着凝视眼前听着她的述说的人。宁墨卿似在神游,黯然的光从他的眼中透出,仿佛晕染了她的话语中的寥廓。良久,只听他道:“你们连名字都不曾知道……又何去继续这一段传说呢。”

“传说么——传说不一定是要圆满的,就像嫦娥与后羿——残损的美丽也可以塑造传奇,不是吗?传奇,本来就应该是苦守窗棂的思妇,漫寻终处的游子,就因为它有一个没有结尾的结束,才会变得美丽……”她忽然牵住了自己的衣襟,熨帖在脸上,仿若在感受那份柔柔的丝帛之感,“直到阳光从地平线下微微地让天宇露出鱼肚白,我都没有合眼。我和他一同顺着日出处走着,寻找属于我们的出口。乐游原上没有人,甚至连打更的人的声音都极为稀落。我们就这样趋着日光走着,走向那片灿烂去。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我喃喃着,不知他是否听见。

“急得满头大汗的奶奶恰在此时看到了我,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回家去。

“我最终忘了问他的名姓。只是当我回头时,他已不在原地,只有咸阳古道,寂静而无声地在晨曦中笼上一层华彩。

“这份遗憾就成了装扮我豆蔻年华的梦境的唯一整饬,日日夜夜,出现在无边无际的梦境里……”


“回家,我用那掬流沙做了一个更漏。

“不知你是否听过一个传说——更漏上面的沙是未来,下面的沙是过去。而现在,是卡在中间的那粒沙,倏尔而过,让人来不及抓住。当更漏倒过来时,过去和现在便又会浑然一体,再也无法分清。而我在河床上抓了那捧沙,就像是把过去和未来全部掌握在手中,就看我自己是怎样让它流满我的命途。

“我将更漏放在我的床头,天天望着从它的缝隙间匆忙逝去的沙,以及,沙子漏下时清晰可闻的沙沙声,犹若以轻而缥缈的声音匆匆划过流年的画面。

“那一年,我十四岁,已经看清了太阳真正的颜色。”

十四岁的楚汐颜,趴在岸上,看着日光在窗间檐上播下一片金鳞。

更漏中的流沙映出更甚的金色……
“此后的两三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将清丽的脸从丝帛的质感中缓缓抬起,“世事难料,奶奶在不久之后就故去。而我在女儿村也只是流连于那里的景致,武学造诣远远不如同时入门的人——但是这些又能怎么样呢?可奶奶死后,我便再也没有了依靠,只能潜心修习武术。”

她抬起手,手背细腻如常,一翻腕,十指的老茧甚为骇人。宁墨卿是瞎子,她同时知道这一点,不知怎的,她的眉梢流露出些许痛苦,闭眼,仿佛在平定情绪。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讲下去。

“是不是觉得世间的事情都变化得太快了?十四岁那年,自己还是一个掉入护城河还要人搭救、死守闺梦的小女孩,两年后就已成为染柒的成员。”她抬手,将那更漏再度反转过来,任瓶内流沙又开始新的一轮横渡。这一次,宁墨卿没有阻拦,“染柒,长安最大的杀手组织,成员的任务不能按期按质量地完成,那可是要自刎的。

“我十六岁那年,正值和灾年擦边而过——青黄不接时,饿殍遍地的景象,你怎么会看得到?可是那些富人,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你看那些富人不顾穷人的死活,天天在府邸大摆宴席,喝酒寻欢作乐,又有哪一点值得存在?所以,我们再三商定,到了长安宁府。”

她的嘴角噙着一丝诡谲的笑,“知道吗?十年前的那场大火,正是我放的。

“我的杀人方式不如其他成员那般阴毒,然而动作比他们轻巧了太多。就是在那天夜里,我点燃了火折子,直接扔向了那户人家的柴房,不费吹灰之力。府内的人,大多还在沉睡,所以我得手了。我们本来是想将要劫的东西劫走,再斩断一条后路的,但那场大火——很可惜,没有烧到粮仓。”唇边的笑越发诡谲,她望向他,“对吧?”

他没有答话,一双失泽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远方。

但她知道他在听,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火光中已受不了那份焦灼,想要离去了。在我讲要离去时,一间房屋的房梁蓦地铺天盖地般崩塌下来。我听到了门内的声音,飞身掠起。冥冥中,有人告诉我,倘若不去救屋内的人,我这一生就是和什么东西永远地错过了。

“就是在火光中,我看见了一袭青衣,松散地顿在墙角,被火光渲染得几乎看不出本来的色泽。黑暗与烈焰的交织中,仿佛有星辰在闪动。我惊骇地望过去,却望到了一双黯淡的眼,只是火光将那双眼睛衬得光华四射罢了。”

来人的身段颀长而轻巧,角落里的少年默默抬头,无惧。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已失去了表达感情的能力,他冷冷地和来人对峙着,那眼神有如能射穿一切。

就是这双眼睛,这双不同于常人的眼睛……在某个纯白如纸的时代,在她的面前出现过,让她魂牵梦萦了好久好久。片刻后她又哑然失笑——作弄呵,就算真的是他,又能怎样?他是个瞎子,即使是一个衣食无忧、在富贵中长大的贵公子,即使她的面容与两年前毫无差异,那又能怎样?过去已成了更漏中的流沙,再也回不到起点,只能等待重新一次的轮回。

然而,出乎她意料地,对面的人的眼眸出现了一个盲人不该有的光泽,隐隐有晶亮在他的眼白上流动,渲染出火的颜色。

“真的是他吗?我看着他的眼眸中闪耀出的一片本不该属于他的光华,心下又迷失了。那片光华是为我而放出的,还是为别人,为某个不知名姓的人而放出的?这么久,我才发现对于他的了解,真的太少太少。我忽而生出一种愧疚之感,拿出腰间一直带着的水晶更漏,贴在他的脸上,平息他脸上的灼烧感。

“那场大火对于他家意味着什么我不必说。上一次任务的东西,我还没有给组织的首脑——十大神器第七位的墨泽,价连城郭。我将墨泽轻轻地投入了火的堆堞里,它是烧不坏的,我想。

“我的手冰凉,而他的身体火热。

“我便开始像从前一般,为他理了理鬓发。

“做出那个动作时,我的眼泪就直愣愣地流下来,想要用手去接都接不住,落在他的脸上,很快就被火的热量熏蒸得了无痕迹。

“你相信吗,同样有一滴泪,冰凉而干净,落到我的手背上。我走出宁府后很久,还记得那一瞬间它给我带来的感觉——就像山顶的岚气,那样可望不可即,却又真实地浮在头顶上,似在等着人们去追寻。”

“那你后来怎么交差的?”对面的男子神色变了变,毫无预兆地打断。

“我请顶尖的工匠做了一个仿制品。”她缓缓绞动修长的手指,明眸中露出慧黠的光,“而且后来染柒的头领故去,继任的那位的计谋,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宁墨卿未答言,伸出手,将更漏再度翻转。她亦没有开口,静静聆听着沙子漏过的窸窣,浅淡而悠长,仿佛流年从眼前轻灵地溜走的声音。

“汐颜,”他对着她伸出手去,“嫁给我吧。”

“不。”

她面色不改地,吐出一个坚定的字眼。

“为什么?”

“墨卿——你应该就是我的墨卿。”她执拗地将更漏翻转,不让沙的流泻有片刻的停息,“我二十六岁,已有了要交付身子的人,所以——我不能嫁给你。”她的眼里没有她预期的泪水,她对一切都已麻木。

“可是,我是你的墨卿。”他的语声兀自是淡淡的,带着慑人的力道。

“我小的时候,时常用和你一样冷硬的态度去对抗那些教条。如果没有我的反抗,我又怎么会遇到你——我的墨卿?但是这次我不能反抗了,真的不能,”她的手指掠过宁墨卿横突的肩胛骨,顺着他的臂膀滑下,“可我今天……都给你,都给你。我的心已经是你的了,所以这个尚自清白的身子给你……没关系。”

屋外的天宇一阵明亮,屋内却拉上了帘子,一片不真实的黑色的眩晕。

他抱着她,任她将自己的身子完完全全地交给自己……她感受着他身体的重量,泪水几次不停歇地从眼角滚落。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结了她的传奇。


她颓翳地起身,拉开帘子,淡淡的光晕扑面而来。更漏的声音仿佛暮雨,在暮阳的残晖下以一汨鲜亮的颜色穿过过去与曾经。

“婚期就在明天。”她不动声色,径自走到桌前,斟了两盏茗茶,将其中一杯送到宁墨卿的面前,“要去看我上花轿么?”

“嗯。”他的双眸逆着光,宛如世上最纯净的琉璃。

他没有看见,楚汐颜带着一脸灿如夏花的笑颜,喝下了那盏茶。

“那个人是南疆的,所以出嫁后,我随他到南疆去。”她从始至终都浅浅地笑着,这一切似都与她无关,“墨卿,你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

“你说。”

“为我梳妆,现在。”她字字掷地有声,“我想让你在明天——看到最美的楚汐颜。”

未等他回答,她已坐到了铜镜面前,斜阳给铜镜蒙上了更甚的古铜色光辉。她的脸在一片华粲中,即使貂蝉再世、昭君复生,也不遑多让。从镜中,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起身,摸索着来到梳妆台面前,接过她递给他的牛角梳,让梳齿在她光洁的黑发上反复地游走。

她竭尽全力地压抑住了肩膀的抽动。水雾迷蒙中,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直至他为她绾上最后一支凤钗,描上最后一笔画眉,点上最后一笔绛唇,她还能隐约地看见人影的晃动。于是微微一笑,站起了身。

“不看看镜中的自己?”他俯下身,轻声问。

“不必了,有你的梳妆,我相信你能看见最美的楚汐颜。”她细细地接过了一个盲人的馈赠,莞尔,“那么,我该走了。新娘子随便出来,会惹人笑话的。那把墨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品,你一定要好好保存。”

“嗯。”他静静地,没有挽留。

她的目中有些许悲哀,回头望了他一眼,想从他的眼中捕捉几许光亮,然而只见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楚汐颜就那样走了,颅脑内有剧烈的疼痛——她却再也没有喊叫出声,仅仅是闭着眼默默忍受着。

她的背影无法看到身后的图景——宁墨卿深深地埋下头,回忆不听使唤地回到半大时所经历的那些事情里。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即便成为了杀手也是这样——她或许没读过那本《兵器谱》,所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墨泽代表的意义是——孤绝。

——生亦孑然,死亦孑然。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门外响起吟游歌者为了果腹而吟诵的声音。古朴低婉的语声跌跌宕宕,却顿在了那“绝”字上。而后,门外一片岑寂,夕阳倏尔闭上了眼睛。


鼓声震天。他站在乐游原上,沁爽秋风拂面,微凉。一双沉沉的眸却睁得异常的大,似在热切地想捕捉到什么,探寻到什么。

眼前漫漶开一卷无边无际的画轴,在残碎的记忆中洋洋洒洒地铺开,占据了所有的空白。仿佛可以看见,梳着丫角的小女孩在河边坠落,青衣的少年伸手奋力将她救起。那时心志单纯如纸,自己是否和当年一样呢——单纯如那个青衣的少年。

或许这样的画面还能理所当然地跳转到少年与少女一见钟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今——她却成了别人的家世。

他俯下身,抓了一把河床上的细沙——满满的一捧。须臾,细砂就从他的指缝中不着痕迹地溜走,除了一点浅浅的痕迹,什么也没留下,包括它流走时的声音。

他将耳边的喧嚣视为无物,希冀能听到一些别的声响——然而,流水,流沙,风,一切静止在方才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当真是,咸阳古道音尘绝。

却怎有寸寸过去的虚影幻景,幽幽地飘到他的眼前?

(墨泽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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