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灰烬

　　两年前，她是十二大门派中的第一大派地府的二女儿，是地府阎王最宠爱的二女儿，不经世事的打理着自己的天下。

　　她的天下便是她的闺图，是她满院飘洒的梨花，是她父亲请最好琴师为她做的白凤琴，是姐姐挽起裙摆为她扎的秋千。

　　直到他的出现，换下她的一切，他最终成为她的天下。

　　她记得那是人间的四月，暖煦的日头，柔和的风，满院的梨花在风中飞扬，簌簌地落了她满头满裙，她却浑然不知……

　　古琴十三弦，弦弦动心魄。

　　弹得那样忘我，甚至听不到墙外喊捉刺客的喧杂，更不知道于她五米之外一个黑衣男子，听曲正痴……

　　她惊骇抬起头，张嘴欲呼喊，却见他飞身下来，以手中的梨枝堵住了她嘴。

　　终究是阎王的女儿，她的心一震那镇定下来，她含着那枝梨花，目光倔强在她扬起头那一瞬间，扯下他面部的黑巾。

　　猝不及防地

　　那是怎样俊秀的一张脸，如刀削的轮廓，麦子色的肤色，高挺的鼻梁，一双眼深而明净，眼神如水。

　　心跳那一刻，周身肌肤泛起一层红晕，她痴痴地望着他的眼，世间一切言语音响就此寂静。

　　他取出她口中的花枝，兀自笑起来，糟糕，太糟糕了，二小姐，我曾发誓这世间只有我母亲可以见我的面容，而如今，你叫我如何是好?

　　要不杀了我，要不你自杀，她瞬间恢复神智，站直身子，做一个受死的姿态，她心中了然，他不会拿她如何。

　　果然，他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看向她，天圣从不杀预备受死的人，尤其是女人，你叫什么?

　　紫若，她睁开眼，迎上他寒星点眼眸。 地藏紫若，他微侧着脸，唇角笑出浅浅梨涡，忽然，一阵嘈杂逼近她院门，他警觉地拉上面巾，我只是个小贼，忘记我吧!……

　　然后飞向高墙，消失在大牌的梨花林中。

　　她不可救药回想初遇点点滴滴，她不自觉地用他腔调说话，她说糟糕，太糟糕了，小彩，我如何是好?如何才能见他。

　　他那样懂她，他说忘记，便已猜到她会念念不忘，她哪里会忘记，怎能忘记，漫天雪白的梨花飘落满院，她看她的一双眼，一双让人那样震惊的眼，自他之后，她脑中有不下任何男人的眼眸了……

　　糟糕，太糟糕了，怎样才能见到他，我该如何是好?

　　她终于又见到他，不是在红墙上，不是在梨花纷飞的后院，是在阎王的第一大书房。

　　她得父亲召唤，从后堂进来，粉黛不施，一袭红裙委地，眉目腥松，她知今日要见指腹为婚的化生寺少主人，以副不随意的样子出现。

　　她叫爹，下面的话不及出口就看到坐在书房的他，她脑子一声轰响，慌乱着用双手掩住口，她的嘴辰潮湿颤抖如雨中的花朵。

　　紫儿……快过来见过天圣哥哥，我阎王的快婿，父亲笑声在书房回荡。

　　她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她的未婚夫君……

　　他却猛收起笑容，起身作辑，伯父有所误会，我不会娶紫若为妻的，此行来为取消婚事……

　　双耳轰然，心神俱裂，顿时脚步一晃，几欲摔倒，幸好侍女小彩扶持，他仿佛与她不曾相识，眼神如此寒冷。

　　阎王冷声。我地府哪配不上你们化生寺，为什么这样羞辱我的女儿。

　　没有原因，我不需要政.治婚姻，我需要是自己真心爱的女子，他的眼神像看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那样生疏，地藏紫若，你不在我们江湖之中……

　　她的眼泪那么多，那么急掉下来，越过他凌历眼神，泪眼模糊拉住阎王手臂，够了，够了……爹，我们走……

　　她又一次看他消失于成片梨花中，她的眼神灌上霭霭的大雾，她的心如零落入土的花瓣。

　　她来找阎王，对沉思的父亲说，女儿不孝，要练拘魂术，拘魂术只传男不传女，拘魂术阴性至极，女子修练必定心性大乱，变得无情无爱。阎王眼神坚决，紫儿……别胡闹

　　她拽出一把持在墙上的刀，抵住喉咙，目光不容拒绝的倔强，她跪向父亲，爹，若不能练拘魂术，我便进不了天圣的江湖，我便永远的失去天圣，失去他，我不如一死。

　　父亲的头发在霎那间转白，眼里收回最后一丝光彩，紫儿……你这样固执，好，拘魂术秘籍在你的白凤琴内……

　　她奶下刀，飞奔出门，听到父亲愤然声音在冗长的长廊回响，紫儿……你会为爱情付出代价的……

　　在院中弹最后一曲，指尖在琴弦狂乱扫过

　　琴弦忽地在她指间扯断，有殷红珠凝结滴落，她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神是从来未有过的坚决，手中的利剑，往白凤琴一砍，琴—弦弦断裂，发出刺耳声响。

　　小彩趴在破碎琴盒上，死死的 在她手中的长剑，小姐，不要，你忘记你发誓永远如生命一样爱护着玉琴的……

　　她手中攥紧琴中取出的秘籍，目光冷峭，我的生命都不知如何去爱，叫我如何爱它?你不愿意看到，那你离开……

　　留下院子惊呆的下人，她径直走回屋子。

　　从此，她不再出门，往日的姹红闺房变成练功房，木梳铜镜，姻脂水粉，早已不见踪影，满墙的秘籍招式，她困自己在那里，不再回身。

　　时间如洪荒，将一切洗净冲刷，她的生命中曾有的繁华喧闹，都在一页页心法中过去，她将心法翻至最后一页，双手在胸前合十，气出丹田，她唇边突然溢出久违的笑容。

　　拘魂十九式，她终于全数练成。

　　常人用二十年才修得的功力，而她只有了两个春秋。

　　推开院门，两年来中第一次踏出门去，一样的布局，一样的楼阁，一样的长廊，一样的下人，可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覆上一层白色。

　　她从人群中穿过，宽大的白布条从屋上垂下，在她身旁随风摆动，她无视的走过去，身后出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紫儿，紫儿……你终于出来了，是兰若姐姐，她飞快跑过来，抱住她，眼泪滂沱，父亲去了，父亲离开我们了。

　　她愣了一下，推开兰若，眼神冷峭，人总该有生死，不用难过。

　　紫儿……她的嘴唇抖动的说不出话，你真变得无情无爱了?紫儿……你练成拘魂十九式?

　　无情无爱，呵呵，姐姐，心里没有痛感觉罢了，不是坏事。

　　兰若突然失心的大笑起来，她笑得凄烈，好啊，这就是地府该有的结局，这就是报应啊……

　　谁是谁的报应，谁又是谁的结局。

　　血一样的夕阳，血一样的红布垂曼。

　　化生寺的人说，昨夜这里的少主人刚结婚，留下新婚人，去了方寸山，为她采拮云雾中的千年灵芝。

　　心的最底处，似乎有针一下下刺击，这种感觉让她恐惧，许久没有过的痛，已然陌生。

　　天圣新婚，呵呵，会让你新婚难忘的……

　　浴血长剑，在凌黑夜里生生刺亮，她砍了他夫人一只手臂……

　　带着丝丝狡狞，返回地府。

　　离地府百里的地方，是漫天火焰。

　　她一跃而去。

　　是地府，她看到几百丈的宫殿在浩天火焰中愤然烧，无数人在火焰中逃生，又无数人在火焰中倒下。

　　她想到她的父亲，疼爱她的父亲，毕生的心愿毁于一旦，她的眼泪在火焰中飞扬，又被蒸干……

　　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大笑离开，她脑子一片轰然，那笑声震得满枝梨花纷纷跌落，那笑容出现时，嘴角会绽开浅浅梨涡……

　　这就是父亲说的代价，姐姐说的报应……因为她砍了他新婚夫人一只手臂他灭了她整个地府。

　　她立在赤红的火焰中，伸开双臂，扬起脸，脑海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杀”字，另一侧，却映上她与他最初的遇见了，漫天飞洒的梨花无止境的被风吹起，又落下……

　　半年后，地府卷土重来，无人知道地府的主人何种身份，何种来历，只知道地府的主人拘魂术十九式已足够呼风唤雨，所向披靡，她以残忍的手段，众多门派在这场变乱中遭难，腥风血雨，她在院子里看梨花，笑得惨惨然，小彩，世人不知我来历，那你呢?日日伴我左右，我喜我忧，你又见得几分。

　　小彩懂，小彩知道，小姐心里存下谁，但小姐，没有谁把你抛弃，没有人不爱小姐……

　　她不再听，轻拂衣袖，取出火红的战书，战书上赫然的三个字，生生刺痛她的眼——法天圣。

　　心里默默念道，法天圣，你那么爱她，化生寺也随其他门派永远消失吧……

　　她一步步地走，满树的梨花落在她发丝，如此相似的情景，可她脑中偏偏都是人这两年多给她的痛苦，她的父亲，她的家，全因他而葬送……

　　此时，化生寺已下了战书，他已召集天下英雄来征讨地府，誓以血债血还。

　　紫儿……

　　回眸，兰若青丝飞扬，脸带着丝怜爱，父亲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她往后一个踉呛，兰若姐姐……

　　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他当年杀我全家时，不忍杀我，收我为养女，留下祸害……我冒充法天圣放火，就是让你血洗十二门派，让地府为天下之不容……现在我任务已完成……

　　她的心却一霎那突然安静下来，眼神飘忽，你毁我的一切，手中的长剑已在兰若身上划下一个月弦线，你毁了我一生。

　　鲜血如泉喷出，兰若仿佛雕像，倒地，……紫儿，姐姐对不起大家，父亲对我宠爱有加，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紫儿……姐姐……对不起你……

　　父亲没有跟你说，女儿练拘魂术功力无人能敌吗，地藏兰若，你错不该恩将仇报，错不该杀父亲，错不该留下我活口，错不该冒充法天圣……

　　梨花依然飘零，但白凤琴已荡然无存，墙上的男子又身处何处?

　　侍从报到，法天圣他们已到地府百里之外。

　　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眼恍恍的扫了满园落梨，一脚跨出门槛准备迎战。

　　那是一场怎样的血战，她不愿再想。

　　无数生灵被涂炭，全长安的人无人幸免，人们在江湖中为所谓的正义而战，那么，谁是谁的佛祖，谁又能被谁普渡。

　　终究是地府统揽了江湖。

　　大殿上众人高呼地府主人的万岁，百人自称正义战俘的人站在殿两旁，法天圣被带上来，作为条件兑换者，他留下，其他人可以安全离开。

　　不然，全都要死。

　　他作为战俘留天地府，他只在府中的梨园来回地走，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法天圣，为什么，你宁可对天下人施恩德，却惟独吝啬于我?终究挨不过这样的寂寞，我只为你生或死，为什么换不来你半丝笑容。

　　他不回头，一袭白衫掩在花丛中，亦不说也不笑，仿佛他只是这花田中的一株草。

　　你是宁愿一死了?她怒火攻心，竟也冲他挥剑。

　　剑的锋芒直抵他的咽喉，他笑容清浅，对我来说跟死没区别，化生寺在，我生，化生寺灭，我亡，地府的主人，不必客气。

　　不许你叫我地府的主人，一切为了你，你却生生硬硬叫我地府的主人，法天圣，我要你叫我紫若，叫紫若。

　　紫若?你哪配得上几年前与我初见的那个名，权利已将紫若毁了，留下的只是地藏。绕过她的剑，冷笑走开。

　　她怔了一下，心跳突然慢下，痛得快死去，狠狠地咬住嘴唇，咸咸的味道，泪水或鲜血，她感觉不到。

　　她摆了一桌宴，火红的烛，如绸的风，宾客只有她和他。

　　她穿起初见时的水红长裙，如云丝发披散背后，天圣，你圆我一个梦，换你一生自由，好不?

　　他惊愕，在烛火后眼望着她，第一次，亦最后一次。

　　今夜没有地藏这个姓，当是梦里，只想要我梦中的，有人为我斟酒，有人与我赏花……我的全部，天圣，知道吗，都是你的，不论爱与恨，也终究占了一生，我用我一生换你一声紫若，如何?

　　她举杯，至他身前，已是梦，你唤我一声，我就喝一杯，如何?

　　地……紫若，你怎么了?

　　终究还是问我了，等这一句关怀，紫若已是九死一生，说完酒倒进口中，腮边落下两行泪。

　　紫若……别喝了，出了什么事吗?他似乎着急了，而他一副着急表情让她心情真的开心起来。

　　原来，真的只能是你，让我快乐或悲伤，都是因为你，值得再饮……

　　如此来去，七杯下肚，她脸色艳若桃梨，放胆将自己抛入他怀中，手环住他颈间，天圣，这世间我已不再留恋，可你能告诉我，那日，为何你要退婚?

　　他竟也这样任由她亲近，看着酒杯中绿色酒液，他的声音变得低沉，紫若，你真傻，那日， 我只是选另一种方式提亲，不以化生寺与地府连盟，只想以天圣之名娶紫若为妻，但没听完，你就与你父亲离开了……

　　若你不走，天圣必定带你，天涯天角任你去。

　　名义?她的气息开始微弱，呵呵，原来天圣这是想娶我的，天圣只是想以一种更爱我的方式娶我……而我……而我……

　　她缠在他颈间的手缓缓垂下，头沉沉晃了过去。

　　是那时只想更好的爱你，紫若，我不知道你会因此去练拘魂术，如果知道我就不顾什么名义，一样娶你，爱你的。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深深把头埋进她怀里，紫若，我那新婚夫人只是半路救回的女子，那时她以已怀孕在身，假以夫妻之名，让她生子，紫若，为什么会这样，紫若，梨花异常娇艳的那个春日，坐在你墙上的那个小贼，他早已爱上你……说完，法天圣眼泪滴落在桌上的最后一杯酒中，他拿起杯，一饮而尽。

　　可是她和他都不知道，那毒药有个十足美丽的名字——相思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