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浮世,一醉胭脂泪落纷纷

　　红灯笼，刚被人点亮，已落满白霜。

　　红衣裳，雕着花的床，陈旧了新娘。

　　容颜是种罪，青春是露水。

　　命薄如纸世人才说美。

　　清晨上了妆，黄昏卸了妆。

　　有谁值得我人老珠黄。

　　水中花怎么能开，

　　死一回才能活过来，

　　换一句清白，漩涡与火海。

　　有谁值得我用力去爱。

　　流着眼泪想，皱着眉头忘。

　　有谁配那句地老天荒，

　　胭脂是红颜脸上的伤。

　　----引自《胭脂雪》

　　(一)

　　这是如胭脂一样娇媚的女子。

　　她叫胭脂。

　　脸如银月，眉若远黛，靥笑春机，唇绽樱颗。一身月牙白紧腰薄纱罗裙，勒出她腴润阿娜的身姿。一个风流转身处，眉心一点，红袖添香，略颦轻浅笑，那一刹那，如清新的朝露，沁人心脾的美醉了几许微酡的黄昏。

　　一曲红尘终了，我不禁抬头望去。水袖遮面，盈盈一个万福。胭脂款款转身，我只是呆了。待月楼中怎会有如此缈若天仙、媚而不狐的绝美女子。

　　只是待月楼名为客栈实则烟花之地，即便只是唱曲儿的女子，也是一只脚踏入了风尘，可惜了她生得如此绝色。

　　我结了酒钱，揉搓着怀里约摸三两的碎银子走到台前，盛放舍钱的琉璃盘子早已装了半满。有说不清的铜板铺底，些许散碎银子如碎汞般落满星空。阔绰人家投进的几颗银锭张牙舞爪地闪着银光。

　　我掏出怀里的散钱轻轻放进盘子里，不着声响。谁知一抬头，竟撞上胭脂蕴着微澜的眸子，她微颤的红唇似乎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不得不转身踩步，唱下一句曲词。

　　在如梦繁华的盛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已如惯看的秋月春风，清冷的摇曳着俗世纷纭，冷冷如我，对于胭脂。除了扼腕喟叹，还能做些什么呢，黯然转身，耳边是嬉闹的喧嚣不绝。

　　(二)

　　一竿残照里，彤云安静地燃烧着苍穹的悲凉与高远。天转寒秋，我裹紧单薄的衣衫，加快了回客栈的脚步，耳边传来一串渐紧的脚步声,“叶公子，请留步。”我微微一怔，不由转身回望，只见一位头戴白色缨丝身着粉色罗裙的娇小姑娘快步走来，兴许是刚刚走得急，停下来还不由得抚胸微喘。

　　“叶公子，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话，她便低头解下悬在腰际的荷包递给我，粉色的衬底绣着绕边的忍冬和兰草。我伸手接下，拱手道：“那就请小怡姑娘代我多谢你家小姐了。”

　　“公子这话说的，小姐不图你个谢字，这是定钱，小姐让我问问新的曲词可写好了?”

　　“这，这个...”这些天我都在待月楼听曲儿，哪里写了什么词。小怡见我吞吐不清的窘样，竟自兀地笑开了，咯咯地声音如银铃般回荡在街巷里。

　　“怕是我催的紧了，两日后晌午，小姐会去城隍庙上香，公子去那等吧。”我见她转身走了，也正欲抬脚，忽听身后传来一句“记得带上词曲”而后又是一串银铃般的娇笑。

　　(三)

　　我躺在床上望着月光洒进来的清辉。胭脂的身影像是刻在脑海里的铜板刻画奈我辗转反侧，也如鬼魅般挥之不去。索性起身，挑灯，铺纸，研墨，任它星辰斗横，无眠夜灯花空老。

　　此刻的胭脂，想必是卸了红妆，清铅素靨，如静静的水仙，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我撩起眼前垂下的碎发，执笔在纸上写下《胭脂雪》：

　　满院得得花香，只限于想象。

　　窗外的月光，怎能体会烛光被笼罩困住的忧伤。

　　世间的风霜，堆成了桥梁。

　　搭在湖面上，通向你身旁。

　　……

　　搁笔的时候，天边早已泛起微白。我转身走到床边，忽觉一阵晕眩，只见案上烛火尚未烧完最后一丝摇曳，我就倒在床上，眼前一片黑暗。

　　(四)

　　我似乎做了一个极其冗长的梦。

　　我拿着写好的曲词在城隍庙门前等待，我看见胭脂依旧穿着素白的罗裙，携着小怡从我身边走过。那浓郁的胭脂香味随着裙摆落去。我看着她们洗尘，上香，跪拜，祈福，求签，做完这些天色已暗了，庙里的行人也早已离去。

　　胭脂对小怡交待了些什么，小怡也匆匆跑入浓重天空抑郁着的黑暗里，此时的庙里只有我们俩个人，连解答的和尚也不知去向。

　　胭脂向我款款走来，下腰行礼：“叶公子，让你久等了。”

　　我拱手还礼道：“不妨，不妨。姑娘要的曲词我已带来了，请姑娘过目。”我掏出怀里的曲词递上。

　　胭脂接过来一字一句地看，眉弯柔动，眼神闪烁，红唇颤顫，甚是可人，而且天色暗淡，庙外急风骤雨，摇曳的红烛打在她白皙的脸上，灵动极了。

　　“外面骤雨急进，今晚怕是回不去了。不知公子可否赏光听我奏唱此曲，已解烦闷?”胭脂闪着明眸看我，我不知如何应答，竟吞吐地道出：“此乃佛门净地，无丝竹管乐，姑娘、姑娘如何唱得?”可是话一说出，我就懊悔极了。

　　胭脂却不焦不恼，从腰间解下一对环佩，对碰相击，随即有清越之音缓缓流出，只见她脚踩金莲步，腰动如拂柳，唱出的正是我今天带来的《胭脂雪》。

　　(五)

　　夜已入深，雨却没有要停的意思。狂风大作，吹得窗户开合不断，声势吓人。胭脂和我坐在殿前的蒲团上相依取暖，她说冷，我便把衣服解下给她披上，她说累了，我便用手臂环着她，让她靠在我身上。

　　“燕染，我喜欢你，你可喜欢过我?”胭脂仰头看着我，勾着我的脖子说。

　　“我、我不是喜欢你，我是爱你!”我红着脸声音略发颤抖，我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我想吻她，我那么那么想，可是我终还是没有。我一个穷酸秀才，拿什么给她幸福。

　　“那，你替我赎身，做小妾，做丫鬟，一切都随你的意思。”

　　我微皱起眉头：“胭脂，我怎能委屈你。”没想到我话一说出，她竟红了眼眶，簌簌地掉起泪来。

　　我慌了神，我揽紧她的腰，用袖襟拭去她的泪说：“好了，胭脂。我答应你，明年春上我进京赶考，若能得个功名，就能得钱回来赎你，然后光明正大地娶了你，可好?”

　　胭脂闻言，转即破涕为笑。她把手中的环佩递给我一只，说：“我不要什么聘礼，不要什么排场，你只要带着环佩来邀我，我便跟你走。”

　　我收好环佩，抱紧胭脂，我轻轻凑过去，吻了她的唇，那浓郁的胭脂香味醉了我，清冽的雨丝拒打着窗案，红烛摇曳，影像模糊。

　　(六)

　　再醒来窗外已天光暗淡，握手里攥着一块翠白的环佩，桌上的词曲不见了。鞋边确实沾着些黄泥已干。可是那一切却像一场梦，而眼前的情景却又真实存在着。

　　“叶公子，你总算醒了。你自从城隍庙回来就一病不起，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什么、什么胭脂。”小二端着些吃食进来。

　　“我真的去过城隍庙啦?”我惊讶地抓起小二的衣袖，汤水险些洒了出来。

　　“是去了，还淋了雨，回来的时候一头栽倒在楼下厅房里，吓了我一跳，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拖上来...”小二把碗碟放到桌上就开始絮叨了，我推开他，冲出房门的时候听到他说了一句“叶公子，你...”后面的便听不见了。

　　我赶到待月楼的时候，脚下已经软得如履薄雾。若不是我用手扒着门房的柱子，怕是早就瘫在地上了。透过厅内嘻闹的嘈杂，我的目光锁到胭脂身上。此时的她青衣着身，红妆敷面，正莲步轻盈的在台上唱曲儿。

　　我握紧手中的环佩暗下决心。胭脂，我定要赎你出去，你且等我。

　　(七)

　　次年春，我独自背上行囊入京赶考，胭脂未能送我，遂遣小怡送来一个紫檀木的匣子，装的是一盒胭脂和一捧黄土。这胭脂正是她惯用的那种，我知道，她这是让我勿思，勿念，勿忘。

　　发榜那天我竟在床上辗转不安，彻夜未眠。我想我是出现幻觉了。我的眼前是胭脂穿着大红的喜服坐在雕花的床上等待，我想去挑开她的喜帕，却不料怎么也走不近她。倏尔，天色已亮，我才昏昏睡去。

　　刚一睁眼，就有报喜的伢官儿前来作揖道贺，我才知道自己中了榜眼。我发了喜钱打发他们走。我握着环佩，怀抱檀木匣子，心想：胭脂，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八)

　　别后寒秋知雨落，陌上衰草，枯老了几度烟花红尘。

　　再归来，洗尘的宴席间竟听到胭脂已殁的消息，刚举到手中的杯箸“啪”地一声落到地上，满目的碎片，明晃晃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弯下了腰。

　　我借故离席，一路奔到待月楼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满目的荒凉。我把手轻伏在门上，门吱呀一声开了。四下黑暗，没有人，只有唱曲的台子被烛火照亮了，却仍是空空如也，不见胭脂。

　　我费力地爬上台子，我站在胭脂站过的地方，我呜咽地唱着胭脂唱过的曲子：

　　红灯笼,刚被人点亮，已落满白霜。

　　红衣裳，雕着花的床，陈旧了新娘。

　　……

　　“胭脂，我回来了。我来娶你了，你在哪啊?!”最后的歌声化作竭力的嘶喊。我伏在铺红的台面上用力垂打这地板，大颗的眼泪开出阴郁的花。

　　(九)

　　“叶公子，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我隐约听到有人叫我，转头看见小怡正立在我的身后，她素白的脸上少了几许芳华，多了几缕苍凉。

　　我接过她手中的帕子，里面是另一只环佩。帕子是胭脂的，只有她才用这种香味。我含泪望着小怡，嘴角抽动，却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

　　“就在发榜的当天晚上，城东王员外家的公子来提亲。小姐不肯，那王公子就逼小姐就范，说是要让公子你有去无回，小姐这才含怨穿上喜服。谁知…谁知…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小姐…小姐已经奄奄一息。她把这东西交给我，那句‘我好恨’尚未续下去，就香消玉殒了。”小怡说着声音也悲痛的颤抖起来，后来索性掩面痛哭了。

　　胭脂，你好恨!是啊!你本出身名门却不幸沦落烟花，你怎能不恨?苦熬三年又三年，方遇知情郎，你怎能不恨?终要脱身苦海却在最后功亏一篑，你怎能不恨?我虽爱你情深却救你不得，你怎能不恨?

　　我望着手中终于重逢的一对环佩，唯独少了胭脂。遥想当日，珠帘半掩烟波横，依稀灯影，香淡红裙轻。你坐在雕花的红床上，心如刀绞，泪落纷纷。我而今纵得功名，已是晚了。

　　“啪”的一声脆响。我的额上晕出鲜血。翠白的环佩沾了腥红的血光断成两节。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胭脂穿着月牙白的素纱罗裙在这铺红的台面上咿呀唱着：

　　有谁值得我用力去爱

　　流着眼泪想，皱着眉头忘。

　　有谁配那句地老天荒，

　　胭脂是红颜脸上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