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异闻录之无名野鬼篇

1

　　每逢初一十五，地藏王都会在地府开坛讲经。

　　地藏王佛法精深，曾发下宏愿，地狱一日不空，他一日不成佛，种种光环之下，是一位实实在在受鬼爱戴的地府好领导。

　　但他其实是个挺和蔼的老头儿，热爱与人谈心，但世事往往不遂人愿，由于职位太高，辈分太大，所以并没有什么朋友。

　　毕竟，堂堂地府最高领导，总不能跟人八卦新来的吊死鬼生前的风流韵事吧？

　　因此地藏王过得并不开心，开坛讲经的时候常常会偷偷走会儿神，比如说思考一下刚刚放下执念的那位秃头老鬼，他到底是怎么想通不去计较新娶的小娇妻趁他病重跟他大儿子勾搭这种事的。

　　这一走神，就发现了一点异常。

　　经坛底下乌压压的人头里，有这么一个头，正在熟练而迅捷地穿梭着。

　　隔得太远，地藏王只能依稀看见他一张脸生得线条利落，一双刀剑眉存在感颇强，若是生在一些铁血英豪身上，便可称之为英武逼人，然而这位却眯着一双笑眼，点头哈腰献殷勤，脸上神色七分真诚三分狡黠，相当标准的圆滑商贩脸。

　　地藏王到底年纪大了，眼神还算清明，但是耳朵却不大好，加上场上人多，虽然无人喧哗，但是窸窸窣窣的小动作不少，他实在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一双薄唇上下翻飞十分忙碌。

　　“喂。”地藏王悄悄伸脚，踢了趴在旁边的谛听一下：“给听听，那人在说啥。”

　　谛听擦了擦口水，心想我这睡得好好的，您干啥踢我，那神兽上班摸会儿鱼能叫摸鱼吗？

　　“快说说，他在说啥？”地藏王又问了一句。

　　谛听耳朵竖了竖，神情略有诡异：“您确定要听？”

　　地藏王慈祥地低头看了它一眼。

　　谛听一个激灵，开了口：“绝密藏宝图，来自无间地狱，千金难寻，现如今只要一块特赦令牌，一块令牌就能换取一张绝密藏宝图，你买十张，我还送一张，买到就是赚到，错过绝对后悔！”

　　地藏王：……

　　半晌，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神兽：“我说，就你这个声情并茂的语气，这些年跟着我是不是委屈你了？我听说凡间有一行当叫做销售，你要是想下去，跟我说一声就是。”

　　谛听一缩脖子，不吱声了。

2

　　地藏王第二次见到刀剑眉野鬼，是在地狱二层，鬼来鬼往川流不息，刀剑眉抱着一沓破破烂烂的地图站在路口，不时有鬼围上来询问，他扣扣索索地只肯给人看半张图，想看完整的，拿特赦令牌来换。

　　有人嫌贵，骂骂咧咧地走了，也有人出手阔绰，十块令牌叮铃哐啷地丢下，揣着十一张图施施然离开。

　　今日生意不错，这野鬼眉飞色舞，一张惨白的死人脸上愣是挂上了几分生气，赚来的特赦令牌在怀里叮铃哐啷乱响，他还和着节奏不知道哼起了哪朝哪代的小曲儿。

　　旁边幽幽传来一个声音：“这张地图是两千年前的吧，现在三生石周围房价多高啊，早被人刨底朝天了，还轮得到你们去挖？”

　　刚花一块特赦令牌买地图的人脸一拉，抬手就把地图怼到了刀剑眉的鼻子下面。

　　“奸商！退货！”

　　刀剑眉大约是做惯了生意，什么刁钻主顾没见过，闻言看都没看地藏王一眼，好声好气跟顾客打商量：“对不住啊，现在世道发展太快，是我这没好好跟上时代，这样，我这还有好几款别的图，都在深山老林没被开发过的地方，我给您换一张怎么样？”

　　顾客鬼脸色稍缓：“那也成。”

　　第二张图刚一展开，旁边再次幽幽传来一个声音：“那儿几年前山体滑坡，露出个藏宝箱，正巧地府几个弟子去历练，顺手捡回来了，结果里面只有几本经书，还是盗版的。”

　　顾客：“……退货！”

　　刀剑眉脸色僵硬，正想厚着脸皮推销第三张，然而顾客是个暴躁老哥，坚决不听了，只一个劲儿嚷嚷：“退货！不退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刀剑眉苦着脸：“我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顾客不管：“你退不退货？”

　　刀剑眉摸出一块特赦令牌慢慢递出去，神情之纠结活像是从他腿上割肉。

　　等到那顾客背着手气势汹汹地离开，刀剑眉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扭头就吼道：“你多什么嘴！挡人财路杀人父母，都是混地府道的，能不能讲点规矩？”

　　地藏王：……

　　恕我直言，地府道的规矩……好像……是我本人定的……

3

　　然后刀剑眉就肉眼可见地变成了耷拉眉。

　　毕竟他虽然不听地藏王讲经，但回回地藏王讲经他都在，讲经场上的鬼们来了又走，聚了又散，说不得你仔细一统计，那讲经场长除了地藏王就他待得时间最长。

　　简单来说，他是认识地藏王的。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

　　于是无名野鬼一秒怂。

　　地藏王：“我多管闲事？”

　　野鬼：“不不不您微服私访，是爱民如子的好领导！”

　　地藏王：“挡人财路杀人父母？”

　　野鬼：“嗨，我父母都死了千把年了，谁还记得啊！”

　　地藏王：“我不讲地府道的规矩？”

　　野鬼：“您就是规矩！”

　　地藏王是个好脾气的老头，倒是没生气，见他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忍不住职业病发作，当场开启了讲经超度模式。

　　“佛曰，放下自在，我看你逗留这地府许久了，身上怨气深重，不如跟我说说，你是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呢？”

　　无名野鬼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没有没有，我就是看地府大好风光，是三界五行最宜居的地方，不打算离开。”

　　地藏王下意识四下一瞅，不远处肠穿肚烂的冤死鬼在街上游荡，远处的忘川里伸出无数可怖的鬼爪，天空中浓云翻滚，空气里满是血腥和硫磺的糟心气息。

　　风水宝地，宜居城市。

　　地藏王心想我真是信了你的鬼话哦。

　　但是地藏王佛心坚定，一心觉得这小鬼只是一时糊涂走了弯路，只要自己多加点拨，就能走上正途，顺利超度，放下执念去往轮回。

　　如此，地藏王嘚吧嘚地唠了好几个时辰。

　　中间有几个新来的家伙想买藏宝图，结果生意谈一半，刀剑眉就见那几人身上冒起功德金光，再一抬头，好嘛，刚才还满眼贼光幻想发财的家伙此刻已经无欲无求，面带欣喜，双手合十：

　　我悟了，多谢指点。

　　说吧浑身污浊怨气一扫而光，脚步轻盈去了轮回道。

　　无名野鬼：？？？

　　不是，他超度我呢，又没超度你，你悟个屁悟啊？

4

　　在第八十一单生意被地藏王搅黄之后，无名野鬼终于收起了藏宝图，打算好好跟地藏王聊聊。

　　地藏王正奇怪呢，怎么自己这些天来孜孜不倦地给他讲经开悟，然而眼见着这货身上的怨气怎么还越来越重了？

　　刀剑眉敛起笑容的时候神色颇有几分不怒自威，但他还是尽力压着语气：“菩萨，咱们打个商量，我做我的生意，您当您的菩萨，接受众人敬仰，时不时开坛讲经广施恩德，我也跟着多蹭几单生意，这不挺好的吗？您看这些日字您天天来我这，昨天是十五，您经坛都没开，那些等着听您讲经的朋友们得多失望是不是？”

　　地藏王捻着胡须想了想：“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我吧，心里牵挂着困难群众啊！”

　　刀剑眉偷偷翻了个白眼，我就是困难群众呗！可我这困难是哪来的？还不都是您杵在这给我带来的？

　　无名野鬼心里憋着一肚子气没处撒，恨不得拽着这个烦人的糟老头子一起去投忘川。

　　地藏王还在琢磨为什么这家伙身上的怨气能如此深重，眼瞅着这条街都被他的怨气给染黑了，实在令人发愁。

　　等等……似乎……

　　地藏王一惊，这才发现，街被染黑了这锅还扣不到无名鬼的头上。

　　因为那怨气是从远处滚滚袭来的。

　　“无间地狱暴动啦！”

　　有执法的地府守卫在不远处大吼。

　　地藏王神色一凛，顾不得这无名野鬼，大袖一挥，便往无间地狱方向去了。

　　无间地狱作为地狱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关押的都是些身负极大罪孽的恶鬼，他们生前无不犯下无边杀孽，无法被超度，亦无法入轮回。

　　普通鬼吓得到处乱窜，有不小心被怨气侵蚀到的，也在慢慢迷失心智。

　　地藏王一步踏上半空，大袖一振，狂风席地而起。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微微佝偻的身躯立在云端，声如洪钟，这一方天地都因此而震动。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叹息一声，诵念经文，有若实质的经文落入浓重的怨气之中，如同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有从封印的裂隙里逃出来的恶鬼在这佛光之中被灼伤了，痛苦倒地。

　　这些恶鬼，原本应该在无间地狱里承受百世苦难，才能有机会重入轮回，即便是重入轮回，来世也是际遇凄惨，因果报应，循环往复。

　　忽然，那些早已面目全非的恶鬼突兀地站了起来，眼神中带上了几分清明，竟迎面朝着地藏王走去，任由无数道金光洞穿他们虚无的魂体。

　　地藏王停止了诵念佛经，微微讶异。

　　他们这么做，完全是在寻死，佛光会让他们魂飞魄散的。

　　在这一群恶鬼之中，不知道什么立了一人，刀剑眉，侧脸的线条锋利凛冽，站姿笔挺，如同一棵青松。

　　他护在那群恶鬼面前，昂首挺胸，不怒自威。

5

　　地藏王发现这家伙眼睛睁好了的时候，确实称得上是英武非凡。

　　暴动被镇压，地藏王最终住了手，没有强行超度那些恶鬼，特赦令牌救了他们一命。

　　“你收集特赦令牌，就是为了他们？”

　　“是。”

　　不是从前狡黠商贩未语先笑的圆滑口吻，反而字字铿锵冷硬如铁。

　　“你是军旅之人？”

　　无名野鬼目露痛苦之色，但仍然没有犹豫：“是。”

　　他本是赵国将领，一生戎马，边境因为他的存在而固若金汤。

　　可惜，人总是会变的，在他最后的几年时光里，他变得刚愎自用，且对于日渐平和的局势感到不满。

　　在一次与邻国的摩擦中，他一意孤行，斩杀了对方来使，拒绝了主上撤兵的要求，反而猜疑主上是怕他功高盖主。

　　麾下十万将士跟着他一起杀红了眼。

　　他们越过边境，一路砍杀过去，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灾难不止于此，邻国集结大军，并没有与他们正面对抗，反而从别路绕到了他的母国，把他们犯下的罪恶原样重演了一遍。

　　原本唾手可得的百年和平毁于一旦，此后百年，仇恨一重一重地增涨，战火燎原。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这是他所犯下的罪孽。

6

　　地藏王久久不语，生死成败，功德冤孽，六道自有一番法则。

　　然而大道无情，一步行差踏错，或许就是万丈深渊，无论你是不是为人所累。

　　“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在无间地狱？”地藏王不懂。

　　无名野鬼眸光冷冽，苦笑一声：“你以为我的藏宝图是哪里来的？”

　　地藏王恍然。

　　无间地狱里藏污纳垢，什么东西都有，藏宝图自然是从他们那里来的。

　　地藏王琢磨了一下，又问道：“我且不提你是如何从无间地狱逃出来还毫发无伤的，我就想问问，你既然能逃出无间地狱，自然也能离开地府，重入轮回，你为何不肯走？”

　　无名野鬼久久不语，地藏王看着他的模样，蓦地想起一人来。

　　“我曾遇到过一人……”地藏王把目光落向天边，怔怔出神。

　　那人曾是一代天骄，出身高贵，天资极高，生来便有祥云为伴，早早地就被佛祖收为弟子，钻研佛法。

　　他本可以傲视这世间的所有人，但他最终却做了一个决定，他放弃了所有的一切，投身红尘，历经劫难。

　　当年地藏王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地藏王对他的选择十分不解，可那人却说，这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当然可以选择高高在上地侃侃而谈，谈放下，谈自在，谈一切让人感到舒适的东西，可是这没用，在真正的大悲大苦面前，我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他选择身入红尘，他放弃了高高在上的资格，与这茫茫红尘众生平等相对。

　　去体会他们的悲欢，去感受他们的苦难。

　　所谓度人，度的不是人，是人心中的悲欢。

　　地藏王笑了笑：“我从前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但现在，我似乎有些理解了。”

　　无名野鬼笑了笑：“是，我当然可以选择离开，选择遗忘，选择被你度化，要放下其实很简单，过了自己的关就行。”

　　他抬起眼：“但我过不了自己这关啊！”

　　地藏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是这么说的。”

　　无名野鬼深吸一口气，放松下来，没了放在对峙的气势，眼睛要睁不睁的，又是一副圆滑的商贩模样，他朝地藏王拱了拱手：“其实，您说那人我见过。”

　　“嗯？”

　　“他叫金蝉子，是如来佛的二弟子，对吗？”

　　地藏王惊异地看着他，他却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从那里，”

　　他点了点无间地狱。

　　“我从那里逃出来的时候，差点魂飞魄散，是他救了我，他说，既然我想留在这里偿还罪孽，那我就好好留下，也是他告诉我特赦令牌的存在。”

　　从此无间地狱少了一名赵国将领，地府里多了一个圆滑的小商贩。

　　只是不知，我还要换多少的特赦令牌，才能偿尽我所犯下的罪孽？

7

　　地府最繁华的街头，鬼来鬼往，一无名野鬼手捧一沓地图，怀里揣着一堆叮铃哐啷作响的令牌，大声吆喝：

　　“一块特赦令牌换一块藏宝图，今日特价酬宾，买十块多送一块藏宝图，买到就是赚到了嘿！”

　　傍晚时分，人群逐渐散去，那野鬼掂了掂今日的收成，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

　　老头子也不着急，等他应付完最后一个顾客才背着手慢慢踱着步子上前，幽幽道：

　　“有个有关金蝉子的八卦，你要不要听？”

　　无名野鬼的刀剑眉一抖，双目刷地睁大：“听！”

　　地藏王呵呵笑起来，自打他放弃度化这位之后，两人之间就达成了某种默契，久而久之，反倒成了这地府里唯一的能和他平等相交的朋友。

　　就连聊八卦这种有损职位形象的事儿，地藏王也可以背着众人跟他偷偷进行。

　　聊的最多的八卦就是那位金蝉子。

　　“我听说啊，他最近路过了一个国家，那国家十分神奇，整个国家都是女子，没有一个男子，那国王更是天香国色世间仅有……”

　　无名野鬼：“咕咚。”

　　地藏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把：“你咽什么口水，我听说那国王对金蝉子情根深种，使上了十八般武艺想要把他留在女儿国呢！”

　　无名野鬼：“刺激！”

　　地藏王捋了捋胡子：“明日他们就要成婚了，咱俩怎么也算是他的旧友，去讨杯酒喝应该还是可以的，你觉得怎么样？”

　　无名野鬼猛点头：“走！”